七七又受气了,还是因为那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炒蒜薹肉里放了几根青椒。阿斗一进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把锅铲敲得叮当响,嗓门拔得比油烟机还响:“老子说过八百回,蒜薹肉里不许放青椒!你聋了还是傻了?!”
七七站在灶台边,围裙带子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像两条垂头丧气的尾巴。她没回嘴,只是把火关了,任最后一根青椒丝在锅里蜷成委屈的小卷。阿斗的唾沫星子溅到她的手背上,烫得比油星子还疼。她垂着眼数地板缝,数到第七根时,阿斗摔了门,震得窗台上那盆绿萝抖了三抖——那是去年情人节她给自己买的礼物,阿斗说“绿植晦气”。
厨房突然安静得吓人,只有抽油烟机在苟延残喘地转。七七突然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仓鼠,被邻居家的猫堵在笼子角时,也是这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伸手摸了摸青椒,凉的,像阿斗昨晚背对着她的脊梁。
“算啦。”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能被燃气火苗吞掉。开始收拾残局,把青椒一根根拣出来,丢进垃圾桶时故意很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某些东西一起扔掉。瓷盘磕在水池沿上,“叮”一声脆响,倒像是给这场闹剧敲了收锣。
下午三点,阳光突然很好。七七把围裙往椅背上一搭,涂了支珍藏的口红——阿斗说“像吃死孩子”的颜色。她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发现唇纹里还卡着一点青椒的纤维。用牙刷狠狠刷了两下,牙龈出血了,铁锈味漫开,竟有点痛快。
微信提示音响,是楼下烘焙群在约新品试吃。七七回了句“带柠檬挞来”,顺便把阿斗的备注改成了“客户A”。锁屏时,她瞥见相册里去年拍的婚纱照,阿斗那时还知道搂着她腰,现在倒好,搂着的只剩手机里的游戏队友。
傍晚回家,楼道里飘着别人家红烧肉的甜香。七七拎着新买的珐琅锅,盒子上“单身贵族必备”六个字亮得晃眼。开门时阿斗正瘫在沙发,听见动静头也不抬:“今天总算长记性了?”
七七把锅往玄关柜上一放,金属与大理石相撞,清越得像编钟。她踢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暖上,忽然想起小时候跳房子,单脚站立时世界会微微摇晃。现在晃得更厉害了——晃得阿斗的脸成了哈哈镜里的丑角。
“没长记性。”她往指甲上吹了口气,今天选的是带金闪的裸色,“就是发现——”她故意拖长音,看阿斗的眉毛拧成中国结,“青椒比你有滋味多了。”
转身进浴室时,她听见阿斗在后面摔了遥控器。七七拧开花洒,水声轰隆里,她突然想起蒜薹炒肉的真谛:本该是肉的油脂裹着蒜薹的清甜,现在倒好,全让青椒抢了戏。不过没关系,她明天打算买把紫苏,后天试试泰式柠檬叶——反正锅铲在她手里,菜谱在她心里。
镜子被蒸汽蒙住时,七七伸手画了个笑脸。水珠顺着“嘴角”滑下来,像哭又像笑。她拿浴巾狠狠擦了把脸,皮肤搓得发红,倒真搓出点鲜活的疼。
“对付不讲情面的人嘛,”她对着模糊的镜像练了练微笑,“就把他当砧板上的蒜——拍扁了,味儿才能出来。”
七七把日历翻到十月这一页,密密麻麻的铅笔道子像蜘蛛网:
周一、周三、周五,得去城西给母亲送降压药,顺路把医院新开的透析预约单交了;
周二、周四,儿子阿到的夜班下午三点才下班,她得赶在他睡觉之前把饭热好,不然那孩子又一觉睡到傍晚,赶不上任何面试。
周六?周六饭店最忙,老板一句“七姐你手快”,她就不好意思拒绝,结果一忙就是整整十三小时,回家腰像被门缝夹过,连澡都没力气洗。
至于周日——周日被她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注着三个字:阿轩证。
阿轩的厨师证,是她心里最近长出的一颗钉子。
“总不能一辈子给我打荷、剥蒜、洗灶台吧?”夜里她对着手机查“中式烹调师(四级)报考条件”,屏幕的光打在她青黑的眼眶上,像两只小小的手电筒。
报考条件倒不难:年满十八、初中以上、身体健康,外加“从事相关职业满六年”——可阿轩干才十九,六年工龄怎么算?七七咬咬牙,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我干满二十年了,可以给他报个‘母子同审’,就说我带出来的徒弟。”
她想象着儿子穿上雪白厨师服、胸牌上烫金“二级技师”的样子,胸口像被人塞了只热乎乎的汤婆子,连窗外秋风的哨子声都不那么尖了。
可阿轩不领情。
“妈,我不想炒菜。”凌晨两点,他刚下班,球鞋边缘浸着一层油渍,像两条疲惫的月亮,“我想去‘味典’实习,他们新开的烘焙坊,做咖啡、做欧包,不碰油烟。”
七七愣住,手里的抹布啪嗒掉进水盆,溅起一小片混着洗洁精的浪花。
“烘焙?”她声音发飘,“那不就是……烤馒头片?能有什么出息!”
阿轩没回嘴,只把左臂内侧翻给她看——整整一排月牙形烫伤,从手腕蜿蜒到肘弯,像一串被掐灭的烟蒂。
“这是上周端铁板时烫的。”他说,“再这样下去,我胳膊就该成地图了。”
七七突然说不出话。她想起自己十九岁那年在“老潼关”学徒,师傅把烧红的铁锅往她怀里一塞:“端稳!油花崩出来才算出师!”如今她手上也有一样的地图,只是年代久远,早已变成淡银色的河床。
原来时间并没有放过谁,只是把伤口从显眼的地方挪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母亲那里。
老太太正坐在阳台剥毛豆,收音机里放《穆桂英挂帅》,听到“老太君年过百岁还要跨战马”,七七鼻子一酸。
“妈,我想让阿轩去学烘焙。”她蹲下来,把脸枕在母亲膝盖上,像小时候母亲拍她后背那样,轻轻拍着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可我又怕……怕他说出去丢人,怕亲戚笑话:‘老洛家三代炒锅勺,到孙子辈竟去烤面包?’”
母亲没抬头,只把一粒圆滚滚的毛豆放在她掌心:“锅勺和烤盘,不都是铁做的?热起来都能烫人,也能养人。”
说完老太太用指甲在毛豆上掐了一道缝,“噗”地挤出两枚翠绿的豆仁,“你看,豆子要鼓起来,得先被夹一下。孩子也一样,你得让他自己胀开。”
七七攥着那粒毛豆,忽然觉得胸口那颗钉子松了半圈。
回去的路上,她拐到新华书店,买了两本厚得像砖头的书:《法式面包工艺学》《咖啡风味笔记》,结账时又顺手拿了一本《中式面点师(高级)》。
“都算食物,”她对自己说,“祖宗不会怪罪的。”
傍晚,她把阿程叫到厨房——不是饭店的后厨,而是家里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操作台。
“三个月。”她伸出三根手指,“你去烘焙坊实习,白天学烤面包,晚上回来跟我学翻锅。考证的钱我出,但咱们得签个‘母子协议’:
第一,烫伤不许哭,哭一次扣三天零花钱;
第二,每月给我带回来一款你自己研发的面包,我要是咬得动,就算你及格;
第三——”
她顿了顿,把早上母亲给的那粒毛豆放进儿子手心,“第三,要是哪天你觉得烤箱比炒锅更热、更香,就大胆告诉我。妈给你打下手,绝不拦你。”
阿轩看着那粒小小的毛豆,突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眼角却有点红。
“妈,那你也得答应我一条:等我拿到烘焙师证,给你做一款‘七七蒜薹软法’——里面不加青椒,加烤蒜薹碎,再裹一点你最爱吃的烟熏五花肉。”
七七“噗嗤”笑出声,一巴掌拍在他后颈:“臭小子,敢拿老妈试黑暗料理?”
巴掌落下,却轻得像一片发酵好的面团,软软地趴在儿子的肩膀上。
夜里,她把日历上那个大圈又描了一遍,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10 月 28 日,阿轩去味典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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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 20 日,烘焙初级考试(阿轩、中式烹调高级考试(我)——
双证一起拿,谁也别耽误谁。”
写到最后,她忽然发现“证”字写得太大,尾巴翘起来,像一把小铲子,正把旧日的锅灰一点点刮掉,露出底下亮闪闪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