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铅云犹如闭合的帷幔一般再次并拢,彻底隔绝了通往神之国度的入口,扶风继续着他自己选择的宿命,继续着未尽的坚守。
没有人知道他还需要继续坚守多久,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坚持得足够久,留给人族喘息的机会便会越长。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无解的难题,时间不但是无情的过客,更是一把把打开困顿的钥匙。
信仰的力量化成的火红色的闪电在云层中闪耀,总有后来人记得前人走过的路,并随着前行,这种信仰便愈发变得坚固。
所以,扶风,以及无数个没有名字的像扶风一样的人,依旧在战斗,他们并不孤独。
孤独的是炬,这种孤独不知已经侵蚀了他多久,他已经记不清维持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多久了,甚至连彻底毁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哪怕是重复了无数次的神仆的降临都无法再引起他太多的兴致,炬固执地像是被圈养的动物,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切无动于衷。
无数次相同情形的重复上演,犹如时间一次次被重置却断然没有破局的可能,哪怕是贵为祖神,也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重复,却无可奈何。
面目狰狞、阴森的虫豸仿佛无穷无尽,拼了命地在空间裂隙打开的一瞬间涌入进来,准备开启属于神明的净化,其实就是掠夺与征服。
圣洁澎湃的金光闪耀间,更有淡淡的香气四处弥漫。神明的出场一如既往的神圣恢宏和浩大,这是一群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狰狞的虫豸面容和锋利恐怖的口器在金光中净化,神圣外衣的加持下,一个个身材伟岸、相貌英挺的神明出现,披坚执锐略西极。
越界的神明充塞了整个天空,身上无一例外都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仿佛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烈阳,却无论如何都划不破那漫天的乌云。
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和以往每次入侵新的界域不同,这里哪里有一丝生机,整个世界分明已经逐渐沦为了废土。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那座大殿,注意到了大殿内三尊塑像,注意到了塑像前静立不动的炬。
然后,遮天蔽日的神明乌压压跪倒了一片,和许阳等人不同,他们骨子里自带的基因让他们没有办法直面祖神。
于是旌旗如林的神明大军像是被收割的麦子一般,齐刷刷跪倒,恐惧的气氛在迅速蔓延。
炬却没有兴趣看一眼地上跪倒的神明,他的目光始终在许阳身上未曾离开,不知为什么,他总能从这个人族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压迫,让人窒息。
古老的祖神终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炬注视着许阳,注视着许阳背后的每一个人,缓缓后退进了大殿。
祖神逐渐停止了佝偻的身形,重新恢复了高大,却依旧难掩老态龙钟。炬的身形随着后退逐渐变得虚幻,终于缓缓融进了属于他的那尊塑像。
天空中笼罩的乌云开始缓缓旋转,赤红色的闪电在乌云中翻滚,偶尔有一两道闪电从乌云中探出头,黑压压的天空便增添了几分亮色,沉闷的雷声却依旧难以传出厚厚的云层,听上去沉闷压抑。
猩红的血光从炬的神像中射出如匹练,并伴随着淡淡的血腥气息,让原本庄严肃穆的神像看上去分外诡谲。
直到这一刻,跪伏在地的神明才能稍稍抬起头,忐忑不安地偷偷窥视着大殿的方向,两道猩红的光从破败的大殿中射出,犹如嗜血的野兽即将开始进食。
愕然的表情还未从神明们的眼中散去,神明们的中间便莫名出现了一片空白,原本跪伏在此的神明忽然消失了,像是被无形的存在悄然抹除掉一般。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更加浓郁了几分,却因为神明的原因,血腥中竟然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腥甜的味道。
猩红的光芒更盛,紧接着便又有一片神明莫名地消失,恐惧便在余下的神明中开始蔓延,愈演愈盛。
小小的骚乱出现在剩余的神明中间,他们隐约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现在的他们更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为什么会这样?所有剩余的神明不解,却因为血脉压制的原因,没有人胆敢站起来质疑,他们依旧双膝着地,眼含敬畏。
跪伏倒地的神明依旧在莫名消失着,剩余的神明也逐渐明白,消失的同类应该是尸骨无存了,几乎没有幸免的可能。
可是,没有人反抗,没有人提出疑议,甚至没有人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就那么静静等待着屠刀的降临。
许阳一众人同样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更能直观地发现,大殿内属于炬的那座塑箱,随着神明成片成片的消失,竟然诡异地重新焕发了光彩,只是几个呼吸之间,那原本破旧腐败的塑箱竟然变得崭新,不带一丝岁月的痕迹。
老黑迈着四方步踢踢踏踏谨慎地晃悠着,看看大殿的神像,再看看跪伏倒地、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神明大军,大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
悄无声息地踱步靠近一尊神明,故意用碗口大的马蹄掀起尘土飞扬,老黑迅速跑远,回头却发现那神明竟然无动于衷,依旧跪倒在地,没有任何动作。
老黑不自然地打了个响鼻,再次靠近那尊神明,出其不意地一脚踩在对方的脑袋上。
骨骼碎裂的声响传来,那尊倒霉的神明毫无悬念地被老黑偷袭踩碎了脑袋,整个人化作精纯的能量弥散在空中。
老黑的大眼睛亮了,深深吸了口气,便将那缕能量吸入腹中,顿时腹中隆隆作响如有雷鸣,老黑也显得愈发沉醉了。
倒霉的神明明显属于神仆,远远没有孕育出属于自己的神格,可纵使如此,在老黑眼里依旧是无上美味。
愤怒的冷哼从大殿深处传来,炬冷漠的声音一瞬间响彻西极大陆,庞大的意念瞬息笼罩了所有残存的神明。
去征服,去掠夺,去屠戮吧!如果有可能,去寻找一线生机吧!
神念一出,原本卑微倒地的神明重新站上了半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他们的尊贵,浑然不觉刚刚倒地跪伏的样子是一种耻辱。
待宰的羔羊瞬间变成了狰狞的猎手,而许阳众人无疑是对方首先狩猎的对象,庞杂的神念几乎瞬间便笼罩了众人,更有阵阵梵音响起,独属于神明的乐章开始奏响,仿佛是为了即将开始的屠戮充当背板。
杀戮的盛宴瞬间开启,铺天盖地的攻击从四面八方笼罩向众人,仿佛消灭了许阳一众,刚刚他们跪倒的耻辱就能被彻底洗刷。
老黑出奇地没有选择跑路,无上的美味刺激着他义无反顾地冲向神明大军,兴奋的马嘶声远远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几声虎啸,几声狼嚎……
神明的攻击看上去都那么绚烂多彩,美轮美奂,虽然看上去花里胡哨,可打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疼。
就像现在的老黑,再没有了刚才的嚣张,一边左冲右突躲避着众神的攻击,一边嘴里发出一声声惨叫,却又抽空将踩死的神明一口吞进腹中。
于是,犹如黑色的闪电所过之处,神明便成片成片地倒下去,却瞬间又有成片成片的神明一窝蜂地一拥而上。
同样的场景在每个人身边上演,无穷无尽的神明仿若一只只蚂蚁冲向众人。
金色的血液飞溅,浸染了整座黑色的山,浸润了原本干涸的每寸废土,却丝毫不能阻碍剩余的神明犹如海浪般一拨拨涌上前,想要彻底吞噬掉众人。
炬的雕像居身的大殿在金色的神血喷洒中竟然开始重新焕发了颜色,破旧的建筑在金色的血光中开始变得崭新,更显得威严肃穆,神圣而庄重。
出乎意料的是,炬并没有选择出手,并不是他不屑为之,而是他知道,头顶那厚重的乌云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曾经的曾经,他也曾无数次尝试过亲自出手,吞噬掉无数神明后,以接近巅峰状态的自己亲自出手,可是,无一例外,通通失败了。
许念曾经的一剑斩去了他太多本源之力,现在的他距离巅峰万不存一。何况那云中唤作扶风的活死人,和他掌握的青草剑意,是现在的他难以逾越的鸿沟。
青青绿草也没有再次出现,并没有像先前一样斩灭这些越界而来的神明,就像再溺爱晚辈的长者,也不可能一直搀扶着自己走下去。
有些事必须自己面对的,就像许阳从来没有奢望那些青草再次化剑斩尽一切宵小一样,他一次次感受着手中的长剑斩杀那些涌上来的神明带来的快感。
每个人都在浴血奋战,就像无数人族先贤曾经做过的一样。
两个对立的种群,或许杀戮是唯一。
可那铺天盖地般一拥而上的神明仿佛杀不尽、斩不绝,一个个眼里泛着兴奋的光芒,仿佛迎接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人力有穷时,神明却似无绝期。
老黑油亮的黑色毛发都被金色的神血染透,不知吞噬了多少神明的他体形更是大了数倍,更有模糊的虚影黑压压悬浮在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一般。
庄妙可手执丹炉,无尽的神血被吸入炉鼎之中,那小小的炉鼎却仿佛装不满一样,只是额头冒出的细密的汗珠预示着她即将到达体能的极限。
裴栀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她握刀的手依然修长稳定,出刀依然快,雪亮的刀身不染一滴血,不见一丝杀气。
至于幽泉么?女人似乎将胸中的郁结都化作了杀戮,黑色的披风翻滚,所过之处,神明便化作一座座冰雕,转眼便迎上女人纤细白嫩的手掌,瞬间化作齑粉。
偶尔抬头,幽泉努力想用目光划破云层,她要让扶风看见她所做的一切,告诉他,其实他并不孤单,一直都是。
许阳沉默无言,只是手中长剑圈转,便吸引来战力更加强盛的星君级别甚至更强的存在,长剑挥舞间便带着众人围成的圆缓缓移动着。
长剑再次刺入一尊强者的眉心,许阳手腕翻转,便有一颗神格被挑出,不顾周围其他神明贪婪的望过来的眼神,自顾自收好。
“传承指引我们来到这,我们有理由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才不负先贤的托举。”
所有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没有人质疑这样做的意义所在,许阳的话响彻在众人耳边,久久不散。
除了老黑,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圈。
圈内,是暂时的一方净土,圈外,是无休止的杀戮……
王开像往常一样照例点燃了三炷香,轻轻晃灭香烛燃起的明火插进香炉内,阵阵青烟便氤氲着升起,像是重新燃起的希望。
王开望着青烟,思绪仿佛也跟着飞了起来。
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回溯时间的伟力,那么回忆和思念无疑是其中之一。
无数曾经的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在那里有他故去的妻子,有他的父母,有他的亲朋,有太多美好的画面。
当然,还有那属于他自己的曾经热血的岁月,激情的过往……
良久,王开才从过往中回过神来,看着香案后整齐排列的牌位,看着身侧恭敬虔诚的虎头虎脑的少年,王开终是将最后一缕回忆深藏。
抬手摸向少年的头顶,血脉的延续让王开更加热爱生活,更加懂得活着的意义。
倏然间,松弛的腰背忽然挺得笔直,王开霍然望向西方,那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自己。
重重冲着香案磕了个头,王开缓缓起身,深深看了眼紧随着自己起身的虎头虎脑的少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转身便走。
“父亲——”
少年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惶然,声音虽小却让王开瞬间止住了迈出的脚步,看着望向自己的少年,王开终是一声喟叹。
伸手将少年举起置于自己宽厚的肩头,想了想,重新从屋子里找到一柄木头削成的断剑塞给少年。
王开一步踏出,虚空泛起涟漪,整个人连同肩头的少年便倏然不见了。
一道雄壮的身影从乌云中走出,划破长空落在了密密麻麻的神明中间。
“儿子,看好了,看你老子我如何斩神!”
王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浑厚,完全没有面对密密麻麻的神明应有的恐惧,仿佛曾经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了无数次一样。
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多了一丝羁绊,肩头的少年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的存在。
王开手中的匕首划出,虚空仿佛都被划破了一道裂缝,肩头的少年敏锐地觉察出现在的父亲似乎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父亲依旧像是每次狩猎一样严肃庄重,不同的是这次的猎物不再是豺狼虎豹,而是数不清的看起来神圣威武的存在,像是记忆里父亲曾和自己描述过的神明一样。
肩头的少年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划出一刀,义无反顾。
那便同进退吧。
这是肩头少年的选择,是王开的选择,也是同样和王开一样无数人的选择。
无数道人影穿透乌云、划破长空,他们熟练地冲向神明,挥舞着手中的刀剑,义无反顾。
杀,杀出一个新的世界,杀出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