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亲姐!救命啊!”
王小勇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手机里传来。
她刚参加完任务,疲惫地靠墙边。
“又怎么了?”
小美捏了捏眉心,预感到了麻烦。
“小玲家……小玲家那边咬死了!”
王小勇语无伦次,带着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慌说道,
“彩礼……八万八!
县城那套婚房……首付至少二十万!
还要三金、改口费、酒席……
姐,你总不能看着你唯一的弟弟打光棍吧?
我这辈子可就认准小玲了!
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啊姐!”
电话那头,背景音里还隐约传来母亲周秀华急切的帮腔:
“小美啊,你弟的大事!
你可不能不管!
你在大城市挣大钱,手指缝里漏点就够你弟娶媳妇了!
咱老陈家传宗接代可就指望他了!
你当姐的,这时候不帮,啥时候帮?”
小美听着,没有说话。
许久,她对着话筒,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知道了。账号发我。
先给你三十万,不够再说。”
几天后,老家那个熟悉的银行账号里,多了一笔数字。
没有仪式,没有祝贺,只有手机上一条银行转账成功的通知。
这笔钱,是她原本计划用来付自己小公寓首付的积蓄。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回了那个永远填不满的老家窟窿。
“姐?姐!”
王小勇的呼唤,带着一丝不耐烦,把小美从回忆里拽回现实。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脖颈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眼前依旧是殡仪馆门口,弟弟索要着最贵骨灰盒。
小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她没看弟弟,也没看价目表,只是对着收费窗口,说:
“要那个……普通红木的。
麻烦快点。”她要了个价格中位数的一个型号。
王小勇一听,不满地说:“啧……红木的……也太……”
话没说完,被小美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扫过。
后半截抱怨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不情不愿的轻哼。
告别仪式在最大的那个厅举行,小美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套裙——
临时在县城小店买的,肩膀处有些紧,勒得她呼吸不畅。
她站在家属队列靠后的位置,母亲周秀华和弟弟王小勇站在最前排。
接受着稀稀拉拉几个远亲和邻居们的握手与“节哀”。
“唉,老王走得急啊……”
“嫂子,想开点,还有小勇呢!”
“小勇现在出息了?听说在城里安家了?”
“都是他姐帮衬……”周秀华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
“他姐在大城市,有本事!
小勇这孩子老实,就靠他姐拉扯……”
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钻进小美的耳朵。
“……瞧见没?
站最后头那个,老王家大闺女……”
“听说了,自己在外头拼出来的,不容易……”
“有啥用?
再能干,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你看这架势,捧遗像、摔盆儿,有她啥事儿?
连站前头都不配……”
“老王家那小子……唉……”
小美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告别厅正前方。
父亲的遗照被放大,挂在黑纱中间。
照片上的男人依旧是一副愁苦的模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小美看着那张脸,记忆中父亲永远是沉默的,佝偻的。
此刻隔着冰冷的相框玻璃,那愁苦似乎被定格、放大了,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
她心中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恨意——
恨他的懦弱,恨他作为父亲。
从未为她遮挡过一丝风雨,从未在她被母亲斥为“赔钱货”时,哪怕说一句公道话。
他的沉默,就是帮凶。
遗体告别时,哀乐声响着。
轮到小美上前,她走到冰冷的玻璃棺前。
父亲穿着崭新的寿衣躺在里面,脸上被拙劣地涂了脂粉。
她静静地看着,没有鞠躬,没有哭泣。
她只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具躯体说:
“爸,你终于清静了。解脱了。”
火化炉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人形。
周秀华终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身体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王小勇在旁搀扶着。
小美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母亲那戏剧性十足的悲恸。
看着弟弟笨拙的搀扶,只觉得荒谬。
这眼泪,有多少是为逝去的丈夫,又有多少,是为她即将失去的依靠和指望?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农家小院,天色已近黄昏。
院子里搭起了简陋的灵棚,惨白的灯笼在渐起的晚风中摇晃。
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和厨房飘来的、带着油腻的饭菜气息。
帮忙料理后事的本家叔伯和邻居们围坐在几张借来的圆桌旁。
一边喝着寡淡的茶水,一边高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邻村的八卦。
以及……王友福身后留下的那点“产业”。
“老陈那宅基地……位置还行……”
“房子旧是旧点,但收拾收拾……”
“主要就看小勇了,他是儿子……”
这些议论,有意无意地钻进坐在角落里小美的耳朵。
她端搪瓷碗,碗里是半碗凉透了的、坨成一团的面条。
她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用筷子拨弄着。
母亲周秀华正穿梭在几桌之间,招呼着“大家吃好喝好”。
突然,周秀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停下脚步,站在灵棚中央。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但瞬间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
“各位老少爷们儿,亲戚邻居们,”
周秀华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我家老王……走得急,啥也没交代。
可这身后事,总得有个章程,不能让他走得不安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角落里的王小勇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偏爱和托付。
“我家小勇,”她提高了声调,
“是陈家唯一的根!
是老陈家的顶梁柱!
他爹活着的时候,最疼的就是他!”
她说着,手伸进自己那件黑色寿衣宽大的内兜里。
然后,摸出了一个用红色塑料袋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包。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层层揭开塑料袋。
露出里面一个深红色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小本子。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灯笼纸的噗噗声和远处几声狗吠。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红本上。
周秀华把小红本高高举起,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庄严:
“这房子!
老陈和我半辈子攒下的这点产业!
从今往后,就归我儿子——王小勇了!
这是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理!”
“哗——”
短暂的寂静后,院子里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有人点头表示理解:“是该这样,儿子继承老子家业,天经地义!”
有人看向角落里依旧低着头拨弄面条的小美,带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王小勇猛地抬起头,脸上先是惊愕。
随即被这狂喜淹没,嘴角向上咧开,几乎要笑出声来,又赶紧低下头掩饰。
周秀华的目光,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小美身上。
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得意,还有一种“你看,终究还是儿子靠得住”的炫耀。
她等着,等着看女儿脸上出现震惊、不甘、或者哪怕一丝丝的愤怒。
然而,小美只是放下了手里的搪瓷碗。
碗底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周秀华期待看到的情绪。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小美拿过自己放在脚边的黑色皮包。
她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张纸。
那张纸很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也起了毛边,显然有些年头了。
上面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
关键的地方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