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灯光依旧惨白,映着林悦凝重的侧脸。桌面上,技术科刚刚传输过来的文件散发着油墨未干的微腥气味。纸张摊开,一行行铅字冰冷地印在那里:
杨建国,男,身份证号:xxxxxxxxxx
曾用住址:南港市解放路27号棉纺厂职工宿舍(邓玉芬离婚前住址)
户籍状态:离异(1994年11月7日)
单位:南港市棉纺厂机修车间工人(1990年10月-1995年3月)
林悦的指尖停在那句“1995年3月”上。离婚才不到四个月。
翻页。下一张是寥寥数语的社保记录复印件,字迹模糊:
1995年4月:南港市棉纺厂申报停缴杨建国养老保险、医疗保险。
原因:该人已于1995年3月31日办理离职手续。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林悦低语,声音在空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冷意。
她抬眼看向旁边等待反馈的技术科干将赵磊,一个戴着厚厚镜片、面容清瘦的年轻警员。
他的手指还在笔记本电脑上无意识地敲击,屏幕上滚动着无数查询命令的返回结果——大片大片的空白或“查无此人”。
赵磊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无奈:“林厅,查遍了。社保记录在1995年4月就彻底断掉了。人事档案从棉纺厂转出后,流向不明,没有在市人才中心或任何区县档案馆找到备案记录。那个年代…档案管理混乱得很,很多都是单位自行保管甚至丢个地方就存起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银行账户…他名下只有一张棉纺厂开工资的存折,95年3月底最后一次工资入账后,账户再没有任何流水记录,到2000年因为‘睡眠账户’被自动注销了。那个年代银行卡远没普及,主要靠现金和存折。”
“出行呢?火车?汽车?”林悦追问。
“那个年代没有实名制购票系统…火车票就是一巴掌大小的硬纸板,汽车票连个名字都没有。车站的原始票据存根,别说保留二十年,能保留五年都是奇迹。”赵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更别说当时很多小旅馆,拿个介绍信就能住,根本不登记。派出所的流动人口登记…资料保存极其不完整,只查到他在南港市内的几个住址,都是棉纺厂宿舍相关的,直到95年3月离开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悦盯着那份单薄到几乎透明的档案,杨建国这个人,在1995年3月这个时间点上,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沙漠,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蒸发的水汽痕迹。
“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就这么…被抹掉了?”陈志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冰冷的饭盒。他听到了对话,声音里带着一种从底层摸爬滚打多年深知世道艰难的沉郁。
赵磊苦着脸点头:“陈队,真的可能。那会儿技术手段差,档案管理意识薄弱,户籍管理也有很大漏洞。一个普通工人,没有家人(林悦查到杨建国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离了婚,单位也离职了,如果他自己刻意低调,或者…有人帮他彻底切断所有联系,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甚至改名换姓重新活过,在当时,操作难度远比现在小得多。就像……”他艰难地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一颗小石头扔进了大海,它沉下去了,连个涟漪都可能被风浪掩盖。”
林悦没有说话。她走到档案室唯一的窗户边,撩开厚重的遮光帘一角。外面,天还没亮透,东方只有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城市还在沉睡的余韵里。冰冷的玻璃寒气透过指尖渗入她的皮肤。
1995年3月,杨建国消失。
1996年8月,邓玉芬生下“杨阳”。
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邓玉芬是如何度过身怀六甲到生产的过程?那个孩子需要一个合法、体面的父亲身份——这也是杨阳能被冠以杨建国姓氏的关键一步。
杨建国消失得如此彻底,意味着“杨建国”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身份,在之后的登记过程中,完全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操作的符号!
是邓玉芬凭着一纸离异证明独自面对医院和派出所户籍警的询问?还是…在那个过程的关键节点上,有“人”提供了帮助,让所有疑问被无声消解?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2000万巨款汇入邓玉芬账户的时间:2005年4月。正是周正阳签署那份伪造的土地评估报告,将那价值2.8亿的国有资产以1.8亿的低价骗入囊中的交易完成之时!邓玉芬在十年前接收这笔钱,其合理性很可能就建立在她是“杨建国”妻子(虽然离异)、是杨阳名义上母亲的身份掩护之下!
那么,操控这场庞大骗局的幕后之手,在抹掉杨建国本人的同时,也必然牢牢掌控着“杨建国”这个身份被用于洗钱的渠道!那个神秘的金先生…他早已打通了所有关节!
她猛地回身,目光灼灼:“赵磊,给我查!重点查1996年,南港市办理杨阳出生证明的医院档案!经办医生护士!以及杨阳户籍登记派出所的原始档案录入人!我要知道,在杨阳登记父亲的栏目里,‘杨建国’这个名字,到底是邓玉芬亲自提供的,还是有其他什么人做了‘说明’或‘确认’!哪怕只有一点点异常痕迹!”
“是!”赵磊立刻坐回电脑前,十指如飞。
窗外,那片鱼肚白在慢慢扩散,但城市的喧嚣尚未到来。一场新的搜索,在冰冷的数据海洋中再次启航。杨建国消失的断点,成了指向更黑暗深处的一道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