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献晚不知怎么从花舫,回到的界域,亦步亦趋,来到了山洞前。
双生子醒来,先是缓慢地扫过身侧那六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少年,又举目投向花不休他们的画舫。
只一瞬,便低垂了眼睑,敛去所有天光。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没有声响,连呼吸都轻得仿佛不存在。
更没有……再看一眼她。
动作协调得宛如镜像,步伐不快不慢,直至山洞入口前,双双驻足。
却没有回头。
江献晚脚步一滞,指尖在青色袖袍中死死蜷缩,骨节在极度用力下凸起、泛出青白,像是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捏碎在掌心里。
那无声而薄削的背影,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后不远不近处,五道身影默然停驻。
她独自站在中间,夜风掠过,带不起她衣袂半分飘动,却像裹挟着冰碴,一寸寸冻凝了她的血液,她的心跳。
这一路,冗长,无人开口。
而今这死寂,已绷紧如悬于发丝的利刃。
花不休五人沉默地立着,目光在那对容貌别无二致的双生子和江献晚之间死死牵转。
最初的震惊与灼人的嫉妒,此刻沉进一片手脚发凉的冰窟。
他们依旧紧紧攥着那支签,不久前还咬牙切齿的要江献晚再无半点精力出来寻欢作乐。
如今……那签反像是烧红的铁,烙进掌心。
曜灵与休寅始终不曾看向那五个一路追随的男人,更不曾……望向身后那个连呼吸都已停滞的女子。
休寅忽然微微仰起脸,指尖是一种近乎破碎的轻柔,缓缓抬起,触上那道道狰狞的旧疤。
像在触碰一缕消散的亡魂。
“哥……”
“这是……那棵树吗?”
他嗓音轻哑,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冰封在岁月里的神智也还未能立时清醒。
睫毛缓慢翕和,每一次眨动,都似有晶莹的碎屑将要从边缘剥落。
明知这就是那棵树。
是他与哥亲手为姐姐栽下的荔枝树……
只是不愿信。
就像不愿信,醒来时刺入眼底的一幕幕。
还有方才经过三十三殿,那两个咯咯笑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抱上江献晚双腿的两个孩童。
娘亲……
娘亲……
曜灵眼瞳覆着一层水润的虹膜,不是泪,瞳仁显得异常清透,如同浸在泉水中最润泽不过的暖玉。
他指尖缓缓抚过那些交错的疤痕,柔软的唇角忽然牵起一抹笑意,只是眼底漫上了一层厚重的水光。
“是啊……”
“右边这些……是你刻的……”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籽,指尖轻柔地移动。
“左边这些……是我……刻的……”
可下一刻,那温柔的叙述陡然裂开一道细缝。
“两千次……”
休寅忽然侧眸,朝他绽开一个茫然而不知该如何的笑,“四千道。”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他的声线彻底哑在了风里。
明明,明明他们的脉搏在跳动。
明明,明明姐姐就在身后,从未像现在这般紧紧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明明,明明他们该开心,该欢喜。
本该是梦寐以求的圆满,是无尽岁月祈盼终得回响的瞬间。
可心口……很疼。
疼的神魂都在撕裂,反卷出道道狰狞的痕。
他们甚至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一眼那五个……亦步亦趋,追随在姐姐身后的男人。
江献晚指尖猛地蜷进掌心,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这一刻的狼狈无所遁形,像一把钝重的刀,一下下剐着她的心脏。
不锋利,带着磨人的痛楚。
她不敢,不敢上前。
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怔怔望着那两个少年垂下睫羽,如同两尊闭合的神像。
风回雪他们的视线被牵引着,落在那棵荔枝树上。
那荔枝树伫立在月色下,像一团凝固的、丰饶的烟火。
枝叶蓊郁如墨绿色的云盖,而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间,是泼天而下的红。
更是一道道……历经无数岁月密密麻麻、窒息的伤痕。
从树皮深处那些狰狞的旧疤里,硬生生被岁月催逼而出,无声的凌迟。
每一颗饱满红艳的果实,都宛如一滴凝结了痛楚的血珠,是献给眼睛的盛宴,又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无人开口。
不知如何。
花不休他们眸光有些迷惘,忍不住去看江献晚。
无法确定这两个龙族双生子究竟是何身份,无力剖析他们之间那段深埋于岁月中的过往。
只知,他们似乎……远不及这对双生子与她的那些往日。
曜灵和休寅却没有踏入那处曾经藏身的山洞,只怔愣的站在荔枝树下,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
不知该去何处,哪里又是他们该去的归处。
当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并非幻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猛地攫住了心脏。
开始不确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究竟是对是错。
陌生的焦灼感在眉眼间灼烧,迅速蔓延成一片荒芜,以至于神色空茫的破碎。
他们站在那里,无措而惊惧视线落在四周,又落不到实处。
江献晚的脸色瞬间褪成一片惨白,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出一步,却在脚步落下的刹那惊醒般僵在原地。
她恐惧的站着,连呼吸都停滞在唇边。
不敢呼唤他们的名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方醒,神魂不稳,冷汗不断从额角沁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死死咬住下唇,连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痕都浑然不觉。
两双噙满水光的眸子,忽然如同被猎人围困的幼鹿,湿漉漉地、无助地朝她望来。
那声破碎的呼唤,终于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姐……姐……”
江献晚顾不得帝隐他们的反应,无法去想象他们现在会是如何的表情。
在那两声失控的哽咽轻唤溢出唇瓣,衣袂翻飞如挣脱束缚的蝶,毫无顾忌地穿过凝滞的空气,来到他们身前。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指尖带着未散的寒意,想要握住那两双修长如玉的手。
可……
曜灵和休寅像是惊到,齐齐往后避开了一步。
这一步,让江献晚的指尖僵在半空,也让她的心,彻底沉入冰窖。
云为泽几人神色骤凝,面庞化作死寂的冰白,连瞳孔都仿佛凝结成霜。
那对双生子竭力试图吞咽着某种破碎的声音,两双薄红的眸子望向他们时,并无敌意,却让他们心头骤冷。
那是显而易见,与江献晚生命尽数交织的羁绊。
而他们,是后来横插在两人中间,夺人所爱的……小偷。
他们任何一人,都比不得。
可他们扪心自问,他们亦是在任何时候,愿为江献晚倾尽所有,付出性命,绝不迟疑。
只是这份心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开始恐惧。
恐惧江献晚是不是会为了双生子……毫不犹豫,舍弃他们。
然而。
他们无法后撤半步。
视线执拗的落在江献晚身上。
除非……
除非她亲口说出,不要他们。
江献晚死死的攥着指尖,冷汗浸透衣衫,紧贴着颤抖的身躯。
她眉眼间盈满焦灼,再不敢有任何举动。
曜灵与休寅神魂未稳,此刻最需温养调息,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们彻底崩溃。
可那些画面显然成了压垮双生子的一根锋锐稻草。
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三百年前,那段心意从未得到回应的绝望岁月。
而如今,无论是画舫中那六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还是风回雪他们,甚至是江行行与青漓的存在,都化作淬毒的利刃,一刀刀凌迟着他们刚刚苏醒的心。
江献晚想开口,却无法辩解,只能焦急而安静的站着,细雨如针忽至,转眼织成一片巨网。
那破碎的哭声,终于透过压的人喘不上气的雨幕,将她的心一遍遍碾碎。
没有质问。
没有责怪。
无论花舫中那六个少年,还是花不休他们五人,亦或者行行与青漓……
只有模糊而压抑的呜咽。
江献晚为他们撑着光罩,发丝青衣在雨中透湿,她看着天光一寸寸吐露,夜色一丝丝敛去,耳畔压抑的哽咽声,如被风雨摧折的花瓣,飘零、碾落。
就在心脏的绞痛几乎要将她逼至疯魔时,雨幕深处,忽然传来一句极轻,却毫无回旋余地的询问。
“姐姐要我们……还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