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只园深处,暮霭将茶屋高挑的竹帘染成青灰。吉田龙之介在“洛月庵”最里间跪坐,手指抚过榉木茶盘上年轮的暗痕。空气里沉淀着陈年榻榻米的稻草气息、上等伽罗沉香的冷韵,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霉菌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淡淡腥气。他对岸的客人——芙蓉财阀顾问官中曾根义男——正用银匙拨弄赤坂山产的老铁壶中沸腾的水泡,蒸汽缭绕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寒暄,一份素白的公文袋被无声推向茶盘中央,封面无字,只在火炉光晕下隐约透出内里纸张纤维中交织的淡金水印暗纹。
“仁和寺旧经库的‘残经’,大和基金已经‘诵阅’完毕。”中曾根的声音低沉,如同枯井落石,“了无新意,徒增尘埃罢了。”他枯枝般的手指轻点公文袋一角,“倒是建仁寺偏殿那口朽裂的经柜残骸,近日‘析出’了些有趣的残渣。”空气沉凝如铁,只有火炭噼啪轻响。龙之介面无表情,指腹划过公文袋表面,感受着内部文件的厚度与坚挺。这不是纸张该有的触感,倒像某种经过特殊加工的皮革。他没有当场启封。此刻,京都国立博物馆东洋修复室的紫外线灯光,正照在伊藤健造戴着手套的手上。
修复室冷白的光线无情地冲刷着工作台。台面正中,一只来自龙之介密箱的青铜器残件静静躺着——是盏锈蚀严重的夔纹樽,仅余三分之一圈口沿以及连着的部分残腹。岁月的蚀坑遍布,混合着泥土与难以名状的暗褐色凝固物,几乎看不出原始器型。空气里弥漫着修复胶特有的微甜气味、稀料剂的刺鼻,以及深嵌在铜锈里那股无法被完全掩盖、仿佛来自古墓的陈旧腥气。伊藤的徒弟小野寺身着白大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正屏息凝神,用细如毫发的钨钢针小心翼翼刮剔掉铜樽口沿内侧一圈最为顽固的板结物。针尖刮下细密如粉尘的黑红碎屑,粘附在无尘手套上,散发着似铁锈又似干涸血迹的陈旧气味。
台子一侧,立着一架三目复合体视显微镜。此刻,镜下的画面让人屏息:在彻底清除口沿内那层厚达半毫米的污渍板结后,被掩埋的青铜表面竟露出了微细到几乎难以辨识的凿刻痕迹!小野寺调整光源角度与放大倍率,蚀刻的线条在冷光下逐渐清晰——绝非常见的纹饰或铭文,而是一段段纵横交错的短线刻痕,深浅、角度、彼此之间的距离都隐含着特定的规律,整体构成一种极原始的密写标记系统!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快速操作着显微镜附带的显微成像系统,每一帧局部图都被精确捕捉储存。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助手端着消毒托盘进来,盘中放着几只刚煮沸过的竹制工具夹,蒸汽还在缕缕升腾。助手轻轻放下托盘,目不斜视地离开。
伊藤的目光从显微镜的电子成像显示屏移开,看向徒弟手套上沾染的细微粉尘,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深度清理暂停,做一次红外激光扫描表层物成分。”他平静地下达指令,声音在无尘室特有的沉闷吸音环境中传出时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小野寺立即停下精钢针的操作,转身将手套在门口的超声波清洗兼风干仪中快速处理干净后,重新换上另一副新手套。他拿起一旁已预热完毕的手持式便携微焦点红外光谱扫描仪,仪器的尖端激光对准铜樽口沿那些刚清理出的刻痕区域,扫描开始。空气中只有仪器的微弱嗡鸣以及高敏探测器接收信号时的细微电频声。工作室内气氛沉凝。墙壁内层特殊合金包裹的夹层空间中,电磁屏蔽层在低功率运转,隔绝着任何主动或被动探测信号向外泄露的可能。
一小时后,龙之介的座驾幽灵般滑入岚山深处一座不起眼的旧仓库后门。仓内空气凝固着尘土和某种长期闲置机器散发出的微弱油脂味。岸本信吾早已候在那里,神色不见往日的随意。“松寿堂工作室对器物表面‘析出物’光谱分析结果出来了。”他将一片半透明的电子报告膜递上。龙之介接过,借着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的绿光看过去。复杂的图谱曲线旁,几行黑色加粗的分子式结论异常刺眼:
- 高浓度芳香烃衍生物碳化残余(与高强度熏香残留特征高度吻合)
- 多元酚类化合物胶质析出物(与顶级金漆原料谱峰重合率92%)
- 铅、汞、铜离子异常富集比例层(与特定年代合金工艺数据档案对照存在超规峰值)
报告最下方不起眼的角落,一行小小的数字坐标被特殊加密字符圈定: 35.01246,135.。岸本无声地展开另一张薄如蝉翼的手绘图纸——图纸质地坚韧古老,墨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沉暗,线条却依旧清晰流畅。图纸标记着京都东北郊一座早已消失于现代地图的寺庙“莲台寺”原始方位及建筑布局复原图,精确的步测比例与建筑细部标注,远超寻常资料可及。当岸本将这坐标数据小心地以米为尺度平移叠加在这张古图上时,坐标点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古图中标注为“秘藏库”建筑群的西北角地基处。
龙之介的手指在这图纸与电子报告的叠加点上停留片刻,指尖传来古老纸张特有的韧性和凉意。“通知吉冈,”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立刻清理掉我们在奈良储备二号库里所有第三批次的‘陈粮’。启用第七路线转移储备资金,去向以《平家物语》真迹捐赠冲抵项目名义注资。” 岸本微微颔首,立即转身走向仓内阴影处一台早已激活、屏幕亮着加密等待界面的卫星通讯器前进行操作。仓库高大的顶棚被昏暗的环境光模糊了边际,空气中旧油与灰尘的味道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五天后的京都深夜,洛月庵茶室里炉火已冷。伊藤健造独自坐在冰冷的炉前,枯指摩挲着茶盘边缘,桌面放置着那份被龙之介原封不动取回的素白公文袋。室内一片死寂。他面前摊开着几张打印清晰的显微照片,正是那件青铜樽口沿内部刚清理出的刻痕图案——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短线组合,在一种被遗忘的古代工匠行会密码本对照下,被解析出清晰的指向坐标和一个日期:大正十年春分前三日夜半子时。坐标点与他私下掌握的莲台寺核心藏宝点位完全重合。日期却是那个血火交织时代的回响——那是他师父最后失踪前三个月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诡异、原始的刻痕,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噬心:龙之介早已知晓这一切,他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残器线索”,而是一张精准的索命符!索要的东西,深埋于历史的腐土之下,连着他师父未能带走也不能言说的真正秘密。
茶室厚重的纸槅门拉开一线,弟子小野寺的身影被走廊微弱的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师傅,岸本理事那边送来了最后一批待修复的东迁户窑残片……”他恭敬地请示道,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伊藤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死寂弥漫,唯有炉中灰烬偶尔爆出微末的轻响。昏暗光线下,他那只握着照片的枯手,指节因用力而青白。老松木质地的柱体边缘,一道沿着古老接缝细微到几乎无法用肉眼追踪的裂纹,被他指尖滴落的冰冷汗水无声地浸透了一丝痕迹。暗流已至漩涡的中心,朽木之下,深埋的金骸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