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清暑记
岭南的六月,空气像拧不干的棉絮,裹着湿热往人骨头缝里钻。南海郡医点的院子里,几个病人蹲在墙角,撩起衣襟,露出满是红疹的脊背——那疹子红得发亮,有的已经被抓出了血痂,混着黏腻的汗,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医工阿桂背着药箱,刚从村西跑回来,药箱上的铜扣沾着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没了踪影。他冲进医点,对着里屋喊:“张老丈,村东的林阿婆又烧起来了!疹子比昨天还多,说浑身痒得睡不着!”
里屋的张老丈颤巍巍地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包艾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是用艾草熏吧,楚地来的法子,以前在北边管用,怎么到咱这儿就……”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的气都带着湿热的黏糊。
这已经是南海郡第三次爆发疫病了。入夏以来,雨水就没断过,田里的水积得能淹过脚踝,屋里的墙面上渗着水珠,连铺盖都潮得能拧出水。起初只是几个人发烧、起疹子,阿桂照着楚地传来的防疫法子,用艾草熏屋、煮水喝,可没几天,病人就多了起来,疹子也越出越凶,有的村民还上吐下泻,躺了几天就没了气。
“不能再等了!”阿桂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声音发颤,“我去楚地找素问先生!她在楚地治好了那么多疫病,肯定有法子!”
张老丈没拦着——他知道,再拖下去,整个南海郡都要完了。阿桂揣着几个干饼,背着半壶水,就往楚地赶。岭南的路难走,山道上满是泥泞,时不时还有蛇虫窜出来,他走了三天三夜,鞋磨破了底,脚底板全是水泡,终于在楚地医馆门口见到了素问。
彼时素问正在整理草药,案台上摆着晒干的艾草、薄荷、金银花,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握着草药的手上,温柔得像楚地的春风。阿桂一见她,就像见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混着汗往下掉:“素问先生!求您救救南海郡吧!咱郡里又潮又热,楚地的艾草熏屋不管用,疫病总反复,病人身上还长疹子,再这么下去,人就快没了!”
素问赶紧扶起他,指尖触到他的胳膊,满是滚烫的汗。她让阿桂坐下,递过一杯凉茶,耐心听他讲完南海的情况,然后立刻转身去收拾药箱——里面装着晒干的薄荷、金银花,还有几包明矾,又翻出一叠医案,边走边看:“楚地多寒邪,艾草性温,能驱寒除湿,可南海是湿热,用艾草反而会加重内热,得换清热的方子。”
两人连夜赶路,往南海郡去。路上,素问没闲着,一边翻医案,一边问阿桂南海的细节:“村里的水是从哪儿来的?病人除了发烧、起疹子,还有别的症状吗?”
“都是喝井水,可入夏后雨水多,井水就变浑了,沉半天也不清。”阿桂回忆着,“有的病人还说肚子胀,拉出来的是稀水,闻着有股腥气。”
素问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井水浑浊,怕是有秽浊之气,喝了会加重湿热;加上南海气候潮湿,内热散不出去,就化成疹子发在身上。咱们先从水和草药两方面下手。”
走了四天,终于到了南海郡。刚进村子,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混杂着潮湿的霉味、病人的汗味,还有艾草熏过的焦味。几个村民坐在家门口,无精打采的,见阿桂带着个陌生女子回来,眼神里也没多少光亮。
“这是楚地来的素问先生,专门来治疫病的!”阿桂大声喊。
村民们愣了愣,才慢慢围过来。林阿婆的孙子小豆子跑在前头,拉着素问的衣角,小声说:“先生,我奶奶烧得厉害,您快去看看吧!”
素问跟着小豆子去了林阿婆家。屋子很小,又暗又潮,墙角堆着的稻草都发了霉。林阿婆躺在床上,脸色通红,嘴唇干裂,掀开被子,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有的已经溃烂。她见了素问,虚弱地开口:“先生,我是不是快不行了?这痒得钻心,还不如死了干净……”
“阿婆别乱说,能好的。”素问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又把了把脉,脉象浮数,是典型的湿热内蕴。她转头对阿桂说:“你去打一桶井水来,再找块一尺见方的明矾。”
阿桂很快就回来了,井水浑浊得能看见泥沙,明矾是从村里的杂货铺找来的,灰扑扑的一块。素问把明矾放进水桶里,说:“这叫沉水法,明矾能让水里的泥沙沉底,水就清了。以后村民们打水,都要先放块明矾,等水澄清了再喝,不然喝了脏水,疫病好不了。”
众人围过来看,只见水桶里的泥沙慢慢往下沉,没半个时辰,上面的水就变清了,能清楚地看见桶底的明矾。小豆子惊讶地睁大眼睛:“先生,这水真的变清了!以前我娘总说井水浑,煮了粥都有沙子。”
“不光要喝清水,还要用清水擦身子。”素问又从药箱里拿出薄荷和金银花,“阿桂,你去烧一锅水,把这两种草药放进去煮,煮出味道来,放温了给阿婆擦身子,再让她喝一碗,能清热止痒。”
阿桂立刻去忙活,药香很快就飘满了小屋——薄荷的清凉混着金银花的清甜,比艾草的焦味好闻多了。素问帮林阿婆擦身子,温热的药汤敷在红疹上,林阿婆舒服地叹了口气:“不痒了,真的不痒了!”
可刚过两天,新的问题就来了。村里的李大叔喝了药汤,疹子没消,反而拉得更厉害了。他堵在医点门口,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什么药!我喝了不仅没好,还更难受了!是不是想害我们?”
村民们也跟着议论起来,有的说素问是外来的,不懂南海的情况,有的说还是该用艾草,至少以前没出过这种事。阿桂急得满脸通红,想替素问辩解,却被素问拦住了。
素问让李大叔坐下,仔细问他的情况:“你是不是喝药前吃了什么?比如生冷的东西,或者鱼虾?”
李大叔愣了愣,说:“昨天村里有人捕鱼,我吃了两条生鱼片,还喝了点冷酒。”
素问点点头,解释道:“薄荷和金银花都是性寒的草药,你吃了生冷的生鱼片,又喝了冷酒,寒气和湿气在肚子里搅和,自然会拉肚子。不是药不管用,是你饮食没注意。”她又给李大叔开了个新方子,在薄荷金银花里加了点生姜,“生姜性温,能中和草药的寒气,你再喝这个,别吃生冷的,看看怎么样。”
李大叔半信半疑地喝了药,第二天就来了医点,脸上带着愧疚:“先生,是我错怪你了!昨天喝了药,今天就不拉肚子了,疹子也消了不少。我不该没问清楚就乱发脾气。”
村民们见李大叔好了,也都放下心来,纷纷来找素问要草药,学沉水法。素问干脆在医点门口搭了个棚子,每天煮一大锅薄荷金银花水,让村民们免费喝,还教大家怎么辨认薄荷和金银花——薄荷叶子上有绒毛,捏碎了有清凉味;金银花初开时是白色,后来会变成黄色,所以叫“金银花”。
阿棠是村里的后生,以前跟着阿桂学过点医术,现在天天跟着素问忙前忙后,帮着煮药、晒草药,还教其他村民用沉水法。他问素问:“先生,为什么楚地用艾草,咱南海要用薄荷金银花啊?”
“因为地方不一样,病邪也不一样。”素问坐在晒草药的竹席旁,手里翻着医案,“楚地冬天冷,春天潮,容易受寒邪,艾草温性,能把寒气赶出去;可南海常年又潮又热,是湿热邪,艾草的温性会像火一样,把湿热焖在身体里,疹子就更严重了。薄荷金银花性寒,能像清泉一样,把湿热浇下去,疹子自然就消了。”
阿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一片薄荷叶子,捏碎了闻了闻,清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湿热,他笑着说:“先生,我懂了!就像夏天要喝凉茶,冬天要喝姜汤,得跟着天气和地方变。”
素问笑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治病和种地一样,得因地制宜。”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井水变清了,再也没人喝混着泥沙的水;医点前的竹席上,晒满了薄荷和金银花,风一吹,清凉的药香飘得满村都是;病人越来越少,之前卧床的村民也能下床走动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林阿婆的疹子全消了,她提着一篮自己种的荔枝,送到医点,拉着素问的手说:“先生,要不是你,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这荔枝甜,你尝尝。”
素问接过荔枝,剥开一个,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带着岭南独有的果香。她看着院子里忙碌的村民——阿桂在给病人把脉,阿棠在教小孩辨认草药,张老丈在晒井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心里也暖暖的。
半个月后,咸阳来的官员到了南海郡。他看着村里干净的井水、晒满草药的医点,还有健康的村民,又翻了阿桂记录的病人名单,惊讶地说:“这才半个月,疫病就控制住了?之前楚地的艾草法子在这儿不管用,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阿桂笑着把沉水法和薄荷金银花的方子讲了一遍,又把素问推到前面:“都是素问先生的功劳!她根据咱南海的湿热气候,改了防疫的方子,才救了南海郡。”
官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递给素问:“朝廷听说了南海的事,特意下了文书,说楚地防疫技术适配岭南南海郡,南海郡湿热疫病发生率下降85%,‘南清北驱’差异化防疫方案落地,要在全国推广呢!”
“南清北驱?”素问念着这四个字,笑了,“对,北方用艾草驱寒邪,南方用薄荷金银花清湿热,这样才管用。”
官员走后,村里更热闹了。其他郡县的医工都来南海学习,阿桂和阿棠忙着给他们讲沉水法,教他们辨认草药;素问则把南海的防疫经验整理成册子,送给各地的医工,还在册子上写了“因地制宜,辨证施治”八个字。
又过了一个月,岭南的雨季过去了,太阳出来了,把村里的潮气都晒散了。医点前的薄荷和金银花还在晒着,风里的清凉味道,成了南海郡最特别的香气。村民们在田里种上了水稻,绿油油的禾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像在诉说着新生。
阿棠跟着素问学了不少医术,现在已经能独立给村民看病了。有一天,他问素问:“先生,你要回楚地了吗?”
素问看着田里的禾苗,笑着说:“我还要去其他郡县看看,比如长沙郡、桂林郡,它们和南海一样湿热,或许也需要清湿热的方子。不过我会常来南海的,看看你们的井水清不清,草药晒得好不好。”
阿棠点点头,眼里满是期待:“我会把先生教的法子学好,以后南海再有疫病,我就能自己解决了,不让先生再跑这么远。”
素问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很欣慰。她知道,防疫的法子不仅要传过来,还要扎下根,让当地的医工和村民都学会,这样才能真正守住一方平安。
后来,“南清北驱”的防疫方案在大秦的南方和北方推广开来——北方的郡县用艾草熏屋、煮水,驱寒邪;南方的郡县用薄荷金银花清热,用明矾沉水,防湿热。各地的疫病少了,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安稳。
有人问起南海郡的防疫故事,村民们都会指着医点前晒着的薄荷和金银花,笑着说:“是楚地来的素问先生,给咱带来了清凉的药草,带来了清干净的井水,也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这风里的药香,就是咱南海的福气啊!”
风又吹过医点,薄荷和金银花的清香飘得很远,像在告诉所有人,只要因地制宜,对症下药,再难的疫病,也能被战胜;再苦的日子,也能开出甜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