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染锦
敦煌的风,是裹着沙来的。
阿古拉牵着最后一头骆驼走进织坊时,驼铃还在“叮铃”响,可驼背上空荡荡的——本该装满楚地染料的皮囊,如今只剩几张被风沙吹裂的麻布。织坊里静得可怕,十几台织机都停着,织工们坐在机杼旁,手里攥着断了的丝线,眼神发直。
“阿古拉首领,楚地……没多余的染料了?”最年长的织工吐尔逊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的手指因为常年织锦,关节粗大,此刻却在发抖,“咱这月要给于阗国送的十匹云锦,还没染底色呢。”
阿古拉扯下蒙在脸上的头巾,露出满是沙尘的脸,喉结动了动:“楚地的染料商说,今年南方多雨,他们自己的染料田都减产了,就算有剩的,运到敦煌要走二十天,路上水耗得厉害,到这儿也剩不下多少。”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放在织机旁的茜草——那是去年从楚地带来的,如今已经干得一捏就碎,“而且楚地的染料要种在溪边,咱敦煌……哪有那么多水?”
织坊外,太阳正毒,晒得沙砾发烫。敦煌的水比金子还贵,城里的水井要挖到三十丈深才能见着水,农户们种的小麦都得靠天收,更别说要常浇水的染料作物。去年阿古拉从楚地引进了茜草和红花,试着种在城边的沙地上,没半个月就全枯死了,叶子卷得像晒干的羊皮。
“那咋办?”年轻的织工玛依拉急得眼圈红了,“于阗国的使者再过十天就要来了,要是交不出云锦,他们就会转去和龟兹国交易,咱敦煌的商道就断了!”
敦煌是丝路要道,织锦生意是城里大半人的活路。阿古拉看着织坊里堆着的白坯布,像一堆堆没染色的雪,心里发沉。他想起去年去楚地时,见过一个叫李婶的织工,据说她能把普通的草木染出七八种颜色,还会种耐旱的染料作物。
“我去楚地找李婶。”阿古拉突然站起来,抓起挂在骆驼脖子上的水囊,“吐尔逊大叔,你先带着大家整理坯布,我最多十天就回来。”
不等众人反应,阿古拉已经牵着骆驼出了织坊。丝路的风沙比想象中更烈,第一天就遇到了沙暴,骆驼吓得跪在地上不肯走,阿古拉用身体护住它,风沙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他怀里揣着一小包敦煌的沙土,想着要是李婶能来,或许能看看这土能不能种染料。
走了七天,阿古拉终于看到了楚地的稻田。绿油油的稻子在风里晃,和敦煌的黄沙形成鲜明对比。他打听着找到李婶的织坊时,李婶正在院子里晒茜草,竹匾里的茜草红得发亮。
“李婶!”阿古拉冲过去,水囊里的水晃出来,溅在竹匾上,“求您去敦煌看看吧,咱那儿的织坊快撑不下去了!”
李婶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沙尘、嘴唇干裂的汉子,又看了看他手里攥着的沙土,眉头皱了起来:“敦煌的情况,我听商队说过,缺水得厉害。楚地的染料作物,像茜草、红花,都得靠溪水浇,移到沙地里肯定活不了。”
“可您有法子啊!”阿古拉把怀里的沙土递过去,“您去年不是把野菊花改成染料了吗?您肯定能找到咱敦煌能种的东西!”
李婶接过沙土,放在手里捻了捻——沙粒粗,保水性差,但透气性好。她想起去年去蜀地时,见过山里有种叫“岩柏”的植物,耐旱,根系深,或许能在沙地里活。她转身进了屋,很快拎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岩柏的种子,还有几包晒干的染料样品。
“我跟你去。”李婶把布包递给身边的织工王阿婆,“王姐,你把织坊的活先交给徒弟,跟我去趟敦煌,带上煮染料的铁锅和筛子。”
王阿婆点点头,麻利地收拾东西。阿古拉看着李婶动作干脆,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可又想起丝路的艰辛:“李婶,去敦煌要走二十天,路上风沙大,您……”
“我走南闯北惯了,不怕。”李婶拍了拍阿古拉的肩膀,“路上咱再琢磨,楚地是溪边种,敦煌是沙地种,关键是找耐渴的植物,还要想办法存水。”
一路上,李婶没闲着。她让阿古拉给她讲敦煌的植物——哪些能在沙地里活,哪些有颜色,阿古拉说有沙蒿、骆驼刺,还有一种结黄色小果子的灌木,叫沙棘,牧民们偶尔会摘果子泡水喝。
“沙棘?”李婶眼睛一亮,“果子是黄色的?叶子呢?有没有味道?”
“叶子是窄窄的,有点涩,果子酸得很。”阿古拉回忆着,“那灌木长得不高,可根扎得深,去年大旱,别的植物都死了,就它还活着。”
李婶在马车上画了个草图:“要是沙棘耐旱,果子又有颜色,说不定能当染料。到了敦煌,咱先去找这种灌木。”
走了二十天,终于看到了敦煌的城墙。远远望去,城墙在黄沙里像一块灰褐色的石头,城门口的商队比上次少了一半,连平时热闹的市集,都没几个人。
阿古拉带着李婶和王阿婆直接去了沙漠边缘。刚走了没多久,李婶就看到了几丛绿色的灌木——叶子窄长,上面挂着一串串黄色的小果子,风一吹,果子晃了晃,掉下来一颗,滚进沙里。
“这就是沙棘!”阿古拉指着灌木说。
李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果子,捏了捏,汁水很足,黄色的汁液沾在手指上,不容易洗掉。她又挖了挖根部周围的沙子,没挖多深就碰到了粗粗的根须,盘根错节的,像在沙地里织了一张网。
“王姐,拿个小碗来。”李婶喊了一声。王阿婆立刻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粗瓷碗,李婶摘了一把沙棘果,放进碗里,用石头砸碎,挤出黄色的汁液,再兑了点水,把一块白麻布放进去浸泡。
“等半个时辰看看。”李婶擦了擦手上的汁液,“要是颜色能固住,就能当黄色染料。”
半个时辰后,李婶把麻布从碗里捞出来,晒干的风一吹,麻布很快就干了——上面染出了一层淡淡的鹅黄色,虽然不深,但很鲜亮。
“成了!”王阿婆高兴地喊起来,“再加点东西,颜色肯定能更深!”
李婶却没停,她又摘了些沙棘叶,放进铁锅里,加了点水,架在火上煮。煮了半个时辰,叶子变得软烂,水变成了黄绿色。她把茜草剪碎,放进锅里一起煮,没过多久,水就变成了浅红色。
“玛依拉,拿块坯布来!”李婶朝着跟来的玛依拉喊。玛依拉赶紧跑回织坊,拿来一块白坯布,李婶把布放进锅里,搅动了几下,让布充分浸泡。
“这能染出红色?”阿古拉有点怀疑,他见过楚地用茜草染红色,要煮好几个时辰,还得加媒染剂。
李婶点点头:“沙棘叶里有鞣质,和茜草一起煮,能当媒染剂,不用额外加东西。敦煌没有楚地那么多水,就得找这种‘一物多用’的法子。”
又煮了一个时辰,李婶把坯布捞出来,晾在沙棘丛上。夕阳西下,红色的坯布在黄沙和绿树间,像一团燃烧的火,格外显眼。
“太红了!比楚地的茜草染得还亮!”玛依拉跑过去,摸了摸坯布,激动得跳起来,“李婶,您太厉害了!”
可高兴没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沙棘虽然耐旱,但刚种的幼苗还是需要水,敦煌的水有限,怎么才能让幼苗活下来?
李婶跟着阿古拉去看农户的田,看到他们在地里挖了浅浅的坑,用来存雨水,可沙子渗水性好,雨水很快就没了。李婶蹲在坑边,用手扒拉着沙子:“要是把坑挖深点,再做点处理,说不定能存住水。”
她让阿古拉召集农户,找了块背风的沙地,示范着挖沙坑:“先挖一个三尺深、两尺宽的坑,坑底铺一层黏土——敦煌附近有没有黏土?”
“有!城西的河沟里有!”吐尔逊立刻说,“去年我们挖水井时见过。”
“那就好。”李婶接着说,“坑底铺半尺厚的黏土,用脚踩实,防止漏水;然后在黏土上铺一层沙棘的枯枝,再填沙子,把沙棘幼苗种在沙子里。浇水的时候,水会渗到黏土层上,慢慢往上返,幼苗的根能吸到水,又不会淹着。”
农户们半信半疑地跟着挖沙坑。阿古拉带着几个后生去城西运黏土,玛依拉和王阿婆教大家处理沙棘枯枝,李婶则手把手教大家种幼苗——每株幼苗之间留两尺的距离,浇定根水时要浇透,让黏土层吸足水。
可刚种了三天,就遇到了风沙。第二天早上,李婶跑到沙棘田一看,好几株幼苗被风沙吹倒了,沙坑里的水也渗得差不多了。
“这可咋整?”一个农户蹲在地上,看着倒在沙里的幼苗,眼圈红了,“咱敦煌的沙,连草都难长,这沙棘……怕是也活不了。”
李婶没说话,弯腰把倒了的幼苗扶起来,重新培土,又从布包里拿出岩柏的种子,撒在沙棘苗旁边:“岩柏的根能固沙,和沙棘种在一起,能挡点风沙。”她又对农户说,“风沙大的时候,咱们在沙坑周围堆点沙埂,像给沙坑戴个帽子,就能挡住沙子。”
接下来的日子,李婶几乎天天泡在沙棘田里。天不亮就起来,去查看沙坑的水位,中午顶着太阳教农户怎么给幼苗除草,晚上则在织坊里琢磨怎么改进染料——沙棘果染的黄色有点浅,她就试着把果子晒半干再煮,颜色深了不少;沙棘叶和茜草染的红色在阳光下容易褪色,她就加了点骆驼刺的根一起煮,颜色变得更稳固。
王阿婆也没闲着,她教敦煌的织工们楚地的染锦技巧——怎么让颜色过渡自然,怎么在锦缎上织出渐变的花纹。玛依拉学得最快,她把敦煌的骆驼、沙棘图案织进锦缎里,再用沙棘染的黄和茜草染的红搭配,织出的锦缎既有楚地的细腻,又有敦煌的粗犷。
一个月后,沙棘苗长出了新的叶子,绿油油的,像给沙地铺上了一层绿毯。李婶让农户们摘了些沙棘果,煮了一大锅黄色染料,染了十几匹坯布,送到织坊里。
织工们立刻忙碌起来,机杼声重新在织坊里响起来,比以前更热闹。阿古拉看着织机上慢慢成形的云锦,黄色的沙棘图案点缀在红色的底布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三个月后,沙棘田迎来了丰收。一串串黄色的沙棘果挂满枝头,农户们背着竹筐,兴高采烈地采摘,孩子们则在田边跑来跑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放进嘴里嚼,酸得眯起眼睛,却笑得开心。
织坊里,李婶和王阿婆、玛依拉一起,用新收的沙棘果和叶子染了一匹大云锦。底色是深红色,上面织着沙漠、骆驼和沙棘丛,骆驼的鞍鞯用的是沙棘染的明黄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阿古拉摸着这匹云锦,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花纹,眼眶有点发热:“李婶,您看,这比楚地的锦缎还亮!以后咱敦煌再也不用愁染料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李婶笑着说,“是咱敦煌的沙棘好,是大家一起种出来的。以后你们还可以试着种别的耐旱染料,比如沙蒿,叶子能染绿色,说不定能织出更多颜色的锦缎。”
这时,于阗国的使者正好到了敦煌。当他看到织坊里挂着的沙棘染锦时,眼睛都亮了,立刻决定多订二十匹,还说要把敦煌的锦缎介绍给西域其他城邦。
消息传到咸阳,朝廷派来的官员特意来敦煌查看,看到沙棘田里的丰收景象,又看了织坊里的染锦,连连称赞。后来,官员把敦煌的经验写成文书,送到全国各郡,还赐了“溪种沙育”的名号,让其他缺水的郡县都来学习。
李婶要回楚地那天,敦煌的百姓都来送她。阿古拉给她的骆驼上装了满满一袋沙棘果干,玛依拉送给她一匹小云锦,上面织着楚地的稻田和敦煌的沙棘,吐尔逊则把一把沙棘种子塞进她手里:“李婶,把这种子带回楚地试试,说不定在楚地的坡地上也能种。”
李婶接过种子,放进布包里,心里暖暖的。她看着远处的沙棘田,黄色的果子在阳光下像星星一样亮,风吹过,沙棘叶“沙沙”响,像在和她告别。
“我还会来的。”李婶挥了挥手,“下次来,我要看看你们种的沙蒿染锦!”
骆驼队慢慢远去,驼铃“叮铃”响,和沙棘田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敦煌的沙地里,沙棘还在生长,染出的锦缎一匹匹通过丝路运往西域,让更多人知道,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也能长出最鲜亮的颜色,织出最动人的锦缎。
后来,楚地的坡地上也种上了沙棘,用沙坑存水的法子在南方缺水的郡县推广开来。有人说,是李婶把敦煌的沙子带到了楚地,也把楚地的智慧留在了敦煌。而那匹织着稻田和沙棘的云锦,被挂在咸阳的皇宫里,成了大秦跨地域协作的象征——不管是溪边还是沙地,只要肯琢磨、肯变通,就能种出希望,织出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