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赵牧语气已是陡然转冷。
最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目光如炬,直刺周鸿内心。
“莫非在周老眼中,凡是不合旧制,不利守成之新事物,便皆是祸心?”
“若如此,前朝未有科举之时,开创科举者,是否也是包藏祸心?”
“你……你……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周鸿被这一连串反问逼得气血上涌,脸色涨红,指着赵牧,手指颤抖,却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话来反驳。
赵牧的逻辑清晰,句句扣在实处,更将“居心”问题反抛回来,让他难以招架。
赵牧却不理他,转身面向众多士子,声音清朗:“诸位皆是读书明理之人。”
”赵某始终认为,评判一事之利弊,当观其是否于国有利,于民有益。”
“海运若成,可增国库税收,可降百姓用度,可扬大唐国威于海外,可促百工技艺之革新。此等显而易见之利,为何只因可能存在风险,只因可能触动某些人之私利,便要因噎废食,极力扼杀?
顿了顿,赵牧语气又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道:“况且,风险可控,弊病可除。”
”关键在于,执政者是否有魄力兴利除弊,是否有智慧平衡各方。”
“若因惧怕风险而故步自封,我大唐何来今日之盛世?”
“若因顾忌私利而阻挠革新,这煌煌盛世,又能持续几时?”
这一番话,格局宏大,立意高远。
甚至将个人辩驳上升到了国家战略和发展观的高度。
许多年轻士子听得心潮澎湃,他们未必完全赞同海运。
但却被赵牧这种不惧权威,直面问题,着眼于未来的气度所折服。
园内风向,悄然转变。
先前一面倒的质疑声浪,此刻出现了明显的分化。
不少人开始低声议论,觉得赵牧所言,似乎更有道理,更接地气。
崔刺史脸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周鸿亲自下场,不仅没能压服赵牧,反而被对方借力打力,将辩论引向了更不利于己方的方向。
眼看局势失控,他正欲强行终止辩议。
突然,一名刺史府的书吏匆匆上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崔刺史闻言,脸色猛地一变,惊疑不定地看了赵牧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站起身,对着台下众人,语气干涩地说道:“诸位,今日文会,辩议激烈,各有高见,本官受益匪浅。”
“然则,天色已晚,且尚有要务需处理。”
“今日之会,便到此为止吧!”
这突如其来的结束,让众人都是一愣。
方才还剑拔弩张,怎么突然就虎头蛇尾了?
赵牧目光微闪,心中了然。
看来,那书吏带来的消息,与自己有关,而且,让这位崔刺史感到了忌惮。
是太子那边施加了压力?还是“秦老爷”那边有了动作?抑或是自己在岭南和沿途的“事迹”终于传到了足够高的层面?
他不再多言,对着众人再次拱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既如此,赵某告辞。”
说完,便带着阿依娜和老钱,从容离去。
顾青衫见状,也连忙跟上。
留下满园神色各异的众人,以及面色铁青,指节捏得发白的崔刺史和犹自愤愤不平,胸口剧烈起伏的周鸿。
文会草草收场,但引发的波澜却在襄阳城内持续扩散。
待赵牧一行人回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
客栈大堂里,不少投宿的士子商人仍在兴奋地议论着白日文会的惊心动魄,赵牧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或赞其见识超凡,辩才无碍,或贬其巧言令色,商人干政,但无论如何,再也无人敢小觑这个看似慵懒的年轻商人。
顾青衫跟着赵牧进了房间,脸上仍带着未褪的激动与后怕:“赵兄,今日真是……险之又险!”
“若非兄台机敏,句句切中要害,只怕真要着了那周老儿的道!”
他回想起周鸿那“包藏祸心”的指控,依旧心有余悸。
“有什么险的?”赵牧解下外袍,随手丢在椅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道理越辩越明。他们习惯了用大帽子压人,真把道理摊开来讲,反而不会了。”
抿了口茶,他看向顾青衫,语气又转为严肃道:“倒是你,顾老弟,今日为我强出头,怕是也要被某些人记上一笔了。”
“而且,你给我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顾青衫一愣:“赵兄何出此言?”
“你将我与太子殿下关联之事当众道破,”赵牧看着他,眼神清澈而深邃,“从此,我赵牧在明处,而暗箭,将防不胜防。”
“好意未必结善果,朝堂之争,远比这文会上的口舌之争凶险百倍。”
顾青衫闻言,面色渐渐发白,旋即起身,长揖到地:“是青衫思虑不周,连累兄长了!”
“我只想着为兄长正名,却未虑及此节,实在是……”
他脸上尽是懊悔。
赵牧伸手扶起他:“罢了,事已至此。”
“往后行事,需知藏锋二字,有时比露锋更为重要。”
他拍了拍顾青衫的肩膀,“就冲你这份赤子之心,他日必成大器。”
正说着,老钱从外面进来,低声道:“东家,打探清楚了。”
“下午文会时,那书吏递给崔刺史的,是两份东西。”
“一份是桂州司马王弘义派人送来的书信,信中极力推崇东家在漓江的作为,并言明已与东家约定合作改良航道,请崔刺史行个方便。”
“另一份……似乎是来自长安的邸报到了,上面提到了太子殿下近日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坚持推进市舶司改革,并驳斥了某些因循守旧,阻挠新政的言论。”
赵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王弘义的信是示好,也是展示他在地方官场并非毫无根基。
而那份邸报的到来却也是恰到好处,等于是太子在长安遥相呼应,给了崔刺史一个明确的信号!
打压赵牧之言,就是跟东宫的新政唱反调。
难怪那崔刺史脸色大变,还匆匆结束了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