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德寿宫的偏殿里,夏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锦缎的案几上。
案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着一枚鎏金书签。
赵构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拂过书签,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庭院里的芭蕉,神色深沉。
“父皇。” 宋孝宗轻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份折叠整齐的捷报,黄绫封面还带着驿马的汗臭味。
“辛元帅的捷报到了,大军光复了汴梁!咱们的故都,终于回来了!”
赵构抬起头,示意他把捷报放在案上。
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捷报,赵构的目光缓缓扫过上面的字迹,当看到 “擒金军留守施宜生” 时,他的指尖顿了顿,轻声道。
“施宜生。。。 朕还记得他,当年他代表金国出使临安,在驿馆里用‘北风甚劲’暗示军情,也算个有点良心,可惜投错了主。”
“父皇,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宋孝宗忍不住插话,“汴梁是咱们的故都,如今收复了,再整合山东河北,下一步就能北上收复燕云了!辛元帅还说,要朝廷多派些援军,守好汴梁城!”
赵构却摇了摇头,端起案上的茶盏,茶盏是汝窑的青瓷,釉色温润,他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声音平淡。
“喜事是喜事,可你有没有想过,辛弃疾现在手握多少兵力?义军主力三万,加上归降的金军,还有李宝的水师两万,吴拱的一万淮西军,加起来近六万兵马,且都是能征善战的精锐 —— 他一个义军将领,手里有这么多兵,你就不担心?”
宋孝宗愣住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急声道:“父皇,辛元帅忠勇可嘉!他为了给义军故去的耿元帅报仇,亲率五十骑闯金营,擒杀叛徒张安国,这份忠义天下皆知;李宝将军则是曾在陈家岛海战大破金军水师,保住了临安的海疆;吴拱将军更是吴家军后人,世代忠良,他们怎么会有异心?”
“忠勇?” 赵构放下茶盏,茶盏与案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年岳飞元帅难道不忠勇?他率岳家军收复襄阳六郡,还想要直捣黄龙,可他手里的兵太多,功高盖主,最后还不是让朕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拿下,才杜绝了这个祸患?”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更多的却是警惕。
“昚儿,你太年轻,不懂兵权的可怕。一个武将,就算当下忠勇,可手里的兵多了,威望高了,身边再有些心腹,就算他不想反,他身边的人也会推着他反!”
宋孝宗听着赵构的教导,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不能当面反驳 —— 岳飞的事是大宋的隐痛,他虽觉得父皇做的过于严苛,却也知道,皇权面前,容不得半点侥幸,只能是留待以后再为岳元帅平反。
赵构看着他的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伸手示意他坐下。
“朕不是要冤枉忠臣,而是要防患于未然。你想想,辛弃疾的义军,士兵多是他从河北、山东招募的,这些人只知有‘辛元帅’,不知有‘大宋皇帝’;而李宝的水师,在海州经营多年,战船、粮草都由他一手掌控,之前的一万将士们都是他的旧部,如今又给他增兵一万,权力翻倍;再说那吴拱的吴家军,在陕西根基深厚,如今调去山东,若起了与义军勾连的心思,到时候山东、河北、河南连成片,就成了国中之国!”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汴梁、海州、山东的位置:“朕给你定个章程:即刻下旨,任命辛弃疾为汴梁留守,负责汴梁防务,却不许他调动义军主力 —— 义军主力需分驻济州、济南,由朝廷派去的将领统领,咱们朝廷即刻派官员和将领带兵接收汴梁城,将那辛弃疾束缚在汴梁城内。”
“命李宝率水师返回海州,只留五千水师协助守城,防止他在汴梁培植势力,勾连义军。再让吴拱改任河北路招讨使,去攻打徒单合喜的大军,一来远离义军,二来也能借金军的手消耗他的兵力。”
“而且,这样安排,捷报里所说的完颜彀英的大军肯定会抓住吴拱离开的机会,把义军在山东的后方根基连根拔起 —— 这样一来,他们三人互不统属,互相牵制,就不会威胁到皇权。”
宋孝宗听得心惊,他没想到父皇的安排如此周密,却也如此冷酷。
他犹豫着说:“父皇,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辛元帅他们刚立了大功,就夺他们的兵权,怕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帝王之术,本就是平衡之术。” 赵构打断他,手指敲击着舆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是那句话,你是大宋的皇帝,不是义军的元帅,你的首要任务是保住皇权,而不是顾及武将的感受。当年朕南渡,遭遇苗刘兵变,差点丢了皇位,就是因为兵权旁落!这个教训,你必须记住!”
内侍这时端来笔墨,研好的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光泽。赵构走到案前,拿起御笔,笔尖蘸了墨,却没有立刻下笔,而是转头对宋孝宗道:“这圣旨,你亲自写。”
宋孝宗接过御笔,手指有些颤抖。
他看着空白的圣旨,眼前闪过辛弃疾在汴梁城头指挥作战的模样,闪过李宝水师在海上乘风破浪的场景,闪过吴拱在山东安抚百姓的画面,心里满是矛盾 —— 他想收复中原,却又不得不听从父皇的安排,用权谋束缚住这些能打仗的将领。
“父皇,” 他轻声问,“若辛元帅他们知道了,会不会。。。”
“他们不会知道。” 赵构打断他,“圣旨上要写得冠冕堂皇,比如任命辛弃疾为汴梁留守,是‘倚重其才,镇守故都’;调李宝回海州,是‘海疆要紧,非李将军不能守’;调吴拱去河北,是‘河北战事吃紧,需吴将军这样的勇将’—— 这样既夺了权,又不会落人口实。”
宋孝宗不再说话,提起御笔,墨汁落在黄绫上,每写一个字,就像增加一道无形的枷锁,将远方的将士们束缚在皇权的棋盘上。
内侍接过写好的圣旨,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金黄的丝带系好,准备送往驿站,快马递往汴梁、山东。
赵构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颗颗冰冷的泪。
他轻声道:“昚儿,朕知道你想做个好皇帝,想收复中原,可做皇帝,有时候就得心硬。等将来你坐稳了皇位,再善待这些将领也不迟。”
宋孝宗站在原地,看着父皇的背影,心里满是复杂。
他知道父皇说得对,却也明白,这份 “帝王之术” 的背后,是将士们的鲜血与信任,是中原百姓对收复故土的期盼。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洒在德寿宫的琉璃瓦上,泛着耀眼却冰冷的光。
临安的繁华依旧,可远方的战场,那些为了家国奋战的将士们,还不知道,即将有一道来自深宫的圣旨,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