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陀汗国,西突厥,回纥部落。
阿茹娜盘坐在自家毡帐投下的狭长阴影里。
指尖正捻着一束风干的狼尾草,草茎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
心里总像是有块巨石悬着,始终愁眉不展。
不远处,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乌恩,听他神采奕奕地讲述着昨日的狩猎。
少年乌恩的脸颊因兴奋而涨红,手舞足蹈地模仿着那头被逼入绝境公狼的凶狠姿态。
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阵带着崇拜的惊呼和哄笑。
“它就这么低吼着,眼睛像烧红的炭。”
“你巴特尔爷爷的箭.....嗖!”
乌恩猛地一挥手,模仿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动作大得差点把自己绊倒。
孩子们的笑声更响了,像一群叽叽喳喳的云雀。
熟悉的温馨喧嚣,没能驱散她心头那丝莫名的寒意。
是我的错觉么?
总感觉今日的空气,都比往日沉重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不和谐的陌生声音,粗暴地撕裂了草原固有的声浪。
非自然的震颤,由远及近,迅速膨胀。
是马蹄!
部落的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异动,纷纷惊慌地钻了出来。
手搭着帐篷,惊恐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乌恩也停止了比划。
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本能的恐惧,下意识地向家人靠拢。
地平线的尽头,几个小小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那一抹赤色大纛格外刺眼。
“是黑甲军!”
“黑甲军来了!”
“快跑啊!”
参加过南下战争的幸存者,一眼就认出了黑甲军的气质,从而失声尖叫。
黑甲军,这个如同恶狼一样的名字。
悄然传遍了突厥许多部落。
为首将领陆沉舟,更是坑杀了他们七万族人。
有人说他是来自地狱的鬼神。
也有人说,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来草原收账。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然而在今天,人们终于想起了这位地狱阎罗。
恐慌如同投入滚烫羊油的冷水,瞬间在部落里炸开。
女人的惊叫,孩子的哭喊,男人的怒吼,牧羊犬疯狂地狂吠.....
混杂着那越来越近、几乎要将耳膜撕裂的轰鸣。
他们穿着从未见过的盔甲。
质地奇怪的墨绿色与土黄色混杂的紧身衣服。
脸上涂抹着花花绿绿的油彩,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们手中紧握的东西。
乌黑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属造物。
这些人动作迅捷得如同草原上最危险的狼群,落地后立刻散开,彼此掩护着。
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惊魂未定的族人,眼神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将军有令,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除了老弱妇孺,其余青壮年全部杀了!”
“他们屠戮我们百姓时,又何曾想过这些!”
随着领军者的一声怒吼,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们手中的枪口,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席卷而来。
族人强壮的身体像一捆被砍倒的麦秸,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却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时间停滞般的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混乱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
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几乎要刺穿耳膜。
男人们则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那是极致悲痛的狂怒咆哮。
最剽悍的几名战士,如塔拉、巴根。
他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了血脉中流淌的悍勇。
几乎是同时。
反手从背上抽出了猎杀野狼的硬弓,箭袋中搭上了最锋利的骨簇箭。
“杀!”
“为了格日勒图!为了部落的荣耀!”
愤怒的吼声如同闷雷滚动。
弓弦震动的沉闷响声接连响起。
数支饱含复仇意志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
然而,面对这含恨而发的攒射。
那些黑甲军的反应却快得如同鬼魅。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从容。
只是微微压低身体重心,形成了一个更稳固的防御姿态。
同时,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
一连串更加密集狂暴。
灼热的弹壳如同金色的毒蜂。
从抛壳窗里疯狂地喷溅而出,叮叮当当地砸落在草地上。
同样的场景,在各个部落出现。
冤有头债有主。
他们四百年来,都参与了侵略大明的恶行。
陆沉舟只秉持一个道理:宁杀错,不放过。
为了天下大同,哪怕站在尸山血海上,他也要做。
杀得他们害怕,杀得他们再也翻不起任何的波浪。
“报!燎原大军,攻破回纥部落。
“报!骁骑大军,拿下俱伦水同罗部。”
“报!韩将军奏报,五军已经推进战线,我军可以入驻仙娥河。”
陆沉舟收起了战报,大手一挥——开拔。
草原的风,变了。
那风不再只裹胁着牧草和牲畜的熟悉气息,不再只是温柔抚过脸颊的暖意。
只有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
跟随大军开拔的苍狼部落看着那些焚烧的毡帐。
尸体成堆的部落,老人妇孺蹲在身旁哀嚎。
“长生天....在发怒啊!”
“为什么要去劫掠中原,这就是降下的报应啊!”
这些话,苍狼部的人听着只觉得刺耳。
他们忽然有些愣神,望向了前面马上的背影。
跟随天狼星,真的对吗?
风掠过克烈部首领咄吉的大帐。
厚重的羊毛毡门帘被风压得向内鼓起。
帐内,温暖的火塘霹雳作响,烤肉的油脂滴落,滋滋地冒着香气。
咄吉正用镶银的匕首,娴熟地片下肥美的羊腿肉。
塞入口中,油光顺着浓密的虬髯滴落。
他粗壮的手指捏着金杯,里面的马奶酒微微晃荡。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马嘶和守卫粗鲁的呵斥声。
紧接着门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汹涌而入,瞬间压过了帐内的肉香酒气。
那道身影,几乎是摔进来的。
轰然扑倒在铺着华丽毡毯的地上,身上的皮甲残破不堪。
帐内的哄笑戛然而止。
只剩下火塘柴火的噼啪声,和那闯入者粗重艰难的喘息。
“黑甲.....”
地上的血人终于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他们来了....特木尔部落....已经没了....”
咄吉的脸上酒意瞬间冻结。
他身体前倾,浓眉下的鹰眼锐利如刀:“黑甲军?”
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你是说那个屠戮了我们七万族人的黑甲军!”
那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更多的血沫涌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应声:“是他们....部落的勇士....全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撕裂的肺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首领,怎么办?”
“首领,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就去跟黑甲军拼了!”
咄吉缓缓靠回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他的父亲是从南下战争逃回的幸存者。
曾经在死前不止一次嘱咐他,千万不要跟黑甲军战斗。
他们就是一群魔鬼,不要用克烈勇士的鲜血,去填明军的刀口。
不要为了愚蠢而陪葬了整个部落。
“不行。”
咄吉缓缓摇头:“你们的草场,你们的牛羊,你们的勇士....全都没了!”
“一个连毡包和女人都保不住的部族,不值得我们克烈部落冒险。”
那人他剧烈地喘息着:“我赌上....特木尔先祖....在长生天面前....立下誓言。”
“请求克烈的狼王....为我部落报仇....我部愿意世代为奴.....”
然而,咄吉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
“达达!”
“诸位叔伯首领!”
只见一个身影利落地掀开帐门,那是一个年轻的突厥女子。
身姿挺拔如沙漠中的白杨,一身剪裁合体的火红皮甲,勾勒出矫健的线条。
她的面容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英气,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寒星。
此刻正灼灼地扫视着在场的所有首领。
她腰间悬着一柄弧度优美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着古朴的狼头纹饰。
来者正是咄吉的女儿——克烈部的明珠,苏禾。
“特木尔部落,草原上最骁勇的狼崽子之一。”
“现在就像是一条被剥了皮的狗,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来自明军的刀。”
“特木尔人的血流干了,乌伦河的水都被染红了,下一个呢?”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吐谷浑首领、回鹘代表、车师头人.....
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是你们吐谷浑的草场?还是回鹘牧马的山谷?或是你们车师赖以生存的盐湖?”
苏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宛如金石般的铿锵:“明军的马蹄不会停下。”
“他们的胃口,是整个草原!”
“今日他们屠灭特木尔,明日就能将刀架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她环视全场,眼神锐利如鹰:“趁着敌人立足未稳,亮出我们的獠牙。”
“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头颅,告诉所有觊觎草原的敌人。”
“这里,是苍狼子孙的家!”
“踏入者,死!”
狂风吹动苏禾火红的衣袂和乌黑的发辫。
她站在那里,像一面烈烈燃烧的战旗。
她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首领的心上。
吐谷浑首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猛地拔出了自己的弯刀,刀尖指向灰暗的天空。
“苍狼子孙!死战!”
“死战!”回鹘代表狠狠捶了一下胸甲。
“死战!撕碎明狗!”车师头人脸上的刀疤狰狞地扭曲。
“死战!”
“死战!”
越来越多的弯刀举起,越来越多的怒吼汇成一片,在克烈部的上空炸响。
“达达!”
“下命令吧!克孜准备好了!”
咄吉胸中郁积的怒火和豪情被彻底点燃。
他高举佩刀,声如洪钟:
“勇士们!上马!”
“让明狗的血,浇灌我们的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