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春。
少帝宋符,早已从当初稚嫩的孩童,在这钩心斗角的深宫之中悄然成长。
他深知路要一步步走,为此他不惜委曲求全。
放下帝王威严,也要消除唐禄戒备。
就在更改年号之后,十七岁的宋符,开启了第一次亲政。
各地矛盾日渐冲突,用各种理由将唐禄的心腹调出洛阳,发动西宫之变。
独断朝纲的唐禄,就此处以极刑。
没人再敢小看这个十七岁的皇帝。
折冲都尉李寇、幽州都护公孙彻,收拢了剩下的残部逃回河东。
为了将风雨飘摇的大明扶正。
就在唐禄死后一年,少帝下令削藩。
这些藩王拥兵自重,成为中央集权最大的威胁。
镇北侯陆沉舟,正在平定北方突厥之乱,并没有在削藩的名单之中。
同时宋符开始修缮《虞史》。
清一色的虞人当值,代表了他继承了大虞王朝的政权。
剑南道白行简,接到削藩令后表面恭顺,却在一个月后突然起兵。
山南道太守裴焕举旗响应,一时间烽烟四起。
一些叛乱的洪流也加入其中。
不到半年时间,差点多丢掉了半壁江山。
平南王郑兴唯率军平叛,不料在征战中染上瘟疫去世,嫡子郑伏龙袭位。
同年,宋符与琅琊王氏之女,十四岁的王云裳完婚,并册封皇后。
她的父亲是大虞王朝八柱国之一。
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也有共享的政治资源。
建元二年,在郑伏龙剿抚兼施的攻势下,收复了六州八府。
白行简兵败南阳,裴焕死于流矢之中,狼狈逃回剑南。
建元三年。
宋符下令鼓励农耕,联合望族,声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同年更改官职,让其彼此制衡的同时,权力被进一步分解下放。
宋符与王云裳夫妻和睦形影不离。
王云裳表兄犯法,宋符本想赦免,但被王云裳制止。
皇亲国戚坐大,皇权受损,这绝对不是她的想看到的局面。
随后,宋符也越来越宠爱这位妻子,诸多政务也听取她的意见。
史称“二圣临朝”。
皇后家族如此强大的势力,却始终游离于权力之外。
知道这个消息的陆沉舟,也不得不感叹:这皇帝娶了一个好妻子。
果然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女人。
洛阳,大明王都,白雾浓厚。
更鼓声在无边夜幕中缓缓消失,如同一个老迈巨人疲惫的喘息。
唯有宫阙深处,几点幽微的灯火在帘后摇曳。
骤然,一阵令人心悸的铁蹄声,自南面朱雀门方向。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快!”
“开小门!八百里加急!”
沉重的绞盘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侧面的小门刚刚开启一道缝隙。
一个黑影便如同离弦的箭矢般直射而入。
马背上的驿卒几乎伏贴在马颈上。
背上赫然插着三支染血的翎羽——三翎急报!
“大捷!”
“北方大捷!”
“黑甲军已经攻到突厥王庭!”
“平定突厥指日可待!”
声音在空寂的长街上疯狂回荡,直冲皇城方向而去。
几扇临街的窗户猛地推开,探出几张睡眼惺忪又惊疑不定的脸。
承光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翳。
少帝宋符起得很早,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抚过摊在御案上的一卷泛黄奏疏。
殿门轰然被推开,内侍监尖厉变调的声音直扑进来:
“陛下!”
“八百里加急!”
“大捷!镇北侯剑指突厥王庭!”
宋符抚着奏疏的手指猛地一滞,那薄脆的纸张边缘几乎被他无意识中按出裂痕。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半分惊喜,反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
“捷报何在?”
内侍监几乎是小跑着,将那份封漆火印完整的军报呈上御案。
墨字在眼前跳动,宛如烫在他心底那根名为“忌惮”的弦上。
“臣陆沉舟,率黑甲军,鏖战三月,于于都斤山北麓合围突厥主力。”
“阵斩突厥左邪王,及以下万夫长十九人,破其牙帐,焚其狼纛。”
“颉利可汗仅率残部遁入北漠海,缴获牛羊、珍宝、辎重无数……”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好一个镇北侯。”
目光扫过阶下侍立、屏息垂首的几位重臣,最终落在侍立一侧的秉笔太监身上。
“拟旨!”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洪亮与恩典:
“镇北侯、陇西节度使陆沉舟。”
“忠勇冠绝,功勋盖世。着即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加封武国公,食邑万户!”
每一个封赏的字眼砸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阶下的宰相崔衍,须发皆白,身形清癯如鹤,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此刻,他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幽深如古井。
少帝走下金阶,看向了司空崔衍。
两人心有灵犀地迈步走出殿门,来至未央宫。
后宫,殿门紧闭。
熏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却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算计。
“丹书铁券!武国公!”
十七岁的皇后王云霓,眉宇间带着几分酷似皇帝的阴鸷。
“他坐拥关陇十万虎狼之师,如今又得此不世殊荣。”
“然功高震主,古来大忌。”
“陆沉舟年纪尚轻,骤得此等泼天富贵与无边权柄,极易骄纵忘形。”
“这枚棋子,用得好,是殿下的登天梯。用不好......”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怕是养虎为患啊。”
宋符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叹息道:
“陆沉舟如今立下不世之功,朕若是不赏赐,如何安抚民心。”
他不希望陆沉舟大胜,自然也不希望大败。
最好是能与突厥斡旋数年之久,他也可以趁机发展培养军队。
可是没想到,霍乱四百年的突厥,在黑甲军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短短四年光景,就被陆沉舟打到了王庭。
这要再不招抚,恐怕他返程的时候,顺手连洛阳都打了。
“皇后,我跟宰相商议过。”
宋符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能询问这位智囊妻子。
“待陆沉舟班师,朕愿意在宗庙前。”
“当着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的面,宣其不世之功,后结为异姓兄弟。”
“将公主或宗室女嫁给将军或其子嗣,使其成为皇亲。”
“你看如何?”
王云裳沉思了一会儿。
这就升级成了国家信用,若是日后反悔,代价极大。
“臣妾以为可以明升暗降。”
“设一个虚职,任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掌调兵权但无统兵权。”
“委以帝师之名,既显尊崇,又远离实权。”
崔衍有些疑惑:“恐怕他不会乖乖地交出兵权,反而会生出逆反之心。”
这倒是一个难听。
自古的兵权交接,向来伴随着腥风血雨。
谢云裳解释道:“我们可以散布邻国入侵谣言,声称需集中兵权统一部署。”
“待他交权后,再宣布慢慢宣布危机解除。”
“天下已安,大将军久握重兵恐损清誉。”
“暗示其交权可成千古完人,名留千史。”
“陛下先下罪己诏,释放部分皇权,迫使其表态效仿。”
“若与他成了结拜兄弟,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说到这里,王云裳不由得嘱咐了一句:
“陛下,切莫秋后算账啊!”
“事关重大,若是落人口实,那可是遗臭万年的恶名。”
宋符叹了一口气:“就怕我愿,他也不肯啊!”
“你不是不知,陆沉舟秉持人民万岁的理念,而我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王云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陛下,这天下终究是您的天下。”
“对于世家门阀,我们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崔衍猛然一惊。
皇后啊皇后,您可真是过河拆桥一把好手啊。
别忘了,你谢家也是名门望族。
包括明太祖也是世家。
我也是,额.....
世家的存在确实让皇权忌惮。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世家的危害。
宋符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想借刀杀人?利用陆沉舟去跟他们斗?”
王云裳莞尔:“世家苦陆沉舟久矣,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正合我意。”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内城居所。
另一座同样戒备森严的府门——王府。
不是那个王府,而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琅琊王氏。
王昭文面容清俊,气质温润,此刻却眉头紧锁。
他面前恭敬侍立着两位身着便服,却气度沉稳的官员。
一位是清流言官领袖,魏谦。
一位是户部实权侍郎,李安石。
“陆沉舟此功,足以彪炳史册。”
李安石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忧虑:“可陛下的封赏太重了。”
“丹书铁券,非社稷危亡不得用刑,这几乎是将他置于国法之外。”
“万户侯的封地,更是在漠北附近膏腴之地。”
“兵权、赦权、财权,尽归一人之手.....”
王昭文白皙的手轻轻抬起,打断了他的话。
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崔相那边可有异动?”
魏谦上前一步,低声道:“崔相在朝堂上虽未置一词。”
“然,今日散朝后被召入未央宫,密议良久。”
“听闻府中似有突厥商贾出入的痕迹,只是森严难查,尚未坐实。”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陆将军乃国之干城,然其功勋已成烈火烹油之势。”
“朝中忌惮者,恐不止一端。”
“不如稍示亲近,以安其心。”
王昭文沉吟着,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温润的眸子跳跃着复杂的光芒。
亲近?
示好?
在这漩涡的中心,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缓缓道:“此事容我三思。”
然而,在这阴谋算计之外。
定国府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位三朝元老,也就是平南王郑伏龙的爷爷。
一位须发花白,面颊狰狞的老将。
西宫之变,就是以他的部队为主力,这才消灭了独断朝纲的唐禄。
郑擒虎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酸枝木圈椅上,面前的小几上只放着一杯清茶。
他那双阅尽沧桑、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落在那一份份奏折上。
“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万丈深渊啊。”
“陆沉舟这功勋,怕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了。”
“朝堂上那些靠笔杆子杀人的文官,还有....”
他浑浊的目光从窗外眺望远处:“还有这些心思各异的自己人。”
他冷笑一声,话中带有些许的悲凉:“府里库房备下的贺礼,再加三成。”
“要厚!要扎眼!”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定国公府,是如何为陆将军高兴的。”
身旁的老管家一丝了然,无声地退下。
郑擒虎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