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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的气密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个冰冷、无菌、曾囚禁她灵魂的玻璃世界。冬末凛冽而真实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山间松林特有的清冽和泥土解冻的微腥,瞬间灌满祁奥阳的肺腑。她站在空旷的露台上,脚下是坚实的岩石地面,远处是连绵起伏、在晨曦中显出黛青轮廓的山峦。自由的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让她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中苏醒。

她自由了。

格瑞亲手交给了她钥匙,然后将自己锁进了堡垒深处那片更深的黑暗里,再无动静。

祁奥阳没有立刻离开这座矗立在悬崖之巅的巨大堡垒。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麻药消退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更重要的是,一种巨大而复杂的茫然席卷了她。五年挣扎逃离,一个月地狱般的囚禁,最后却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结束。那个偏执成狂的猎人,竟在风暴中心,亲手解除了自己的武装。

她住进了堡垒外围一栋独立的、风格简约的客用平层。这是格瑞庞大产业中微不足道的一角,却给了她一个暂时喘息和思考的空间。王姨,那个在堡垒里沉默寡言、却会在她痛得蜷缩时流露出不忍神色的中年妇人,被指派过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依旧沉默,动作麻利,将一日三餐和熬得浓稠的药膳准时放在祁奥阳的餐桌上,然后悄然退下。

祁奥阳没有拒绝。她需要恢复体力。她像一只受创后归巢的鸟,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也……观察着堡垒主楼那扇始终紧闭的大门。

格瑞消失了。

彻底地。

主楼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没有任何灯光在夜晚亮起,没有任何人影在露台出现。只有王姨每天会提着一个保温食盒,穿过连接两栋建筑的玻璃连廊,走向主楼那扇厚重的气密门。片刻后,她会提着几乎原封不动的食盒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祁奥阳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探究。她联系了远在巴黎的助理,处理工作室积压的事务,用繁复的设计草图和面料小样试图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她甚至开始尝试在露台上支起画架,对着远处苍茫的山景涂抹油彩,试图用色彩驱散心底那片灰暗的角落。

然而,画笔下的线条总是失控地扭曲,色彩也常常变得阴郁沉重。她画不出想要的自由和生机,画布上留下的,只有挥之不去的、关于玻璃穹顶的冰冷反光,和角落里那个无声落泪的、孤峭绝望的身影。

伤口拆线那天,是王姨开车送她去的山下诊所。回来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夹雪,冰冷的雨丝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车子驶入堡垒区域,祁奥阳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主楼。

那扇紧闭的气密门,竟然……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心猛地一跳!

车子在客用平层前停下。祁奥阳谢过王姨,撑开伞,慢慢走向主楼。雨雪打湿了她的肩头,冰冷刺骨。她停在气密门外,看着那条狭窄的缝隙,里面是堡垒内部恒定的、毫无生气的微光。

他……出来了?还是……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堡垒内部依旧空旷、冰冷、奢华得令人窒息。恒温系统维持着令人舒适的恒定温度,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巨大的落地窗外,雨雪纷飞,模糊了悬崖外的世界,更衬得堡垒内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真空罐。

祁奥阳的目光扫过下沉式休息区冰冷的沙发,扫过恒温泳池毫无波澜的碧蓝水面,最后,定格在玻璃花房的方向。

五年前,那里曾种满她喜欢的玫瑰。而在这个冰冷的堡垒里,那个区域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无一物的玻璃观景台。

此刻,观景台巨大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身影。

高大,孤峭,几乎与窗外灰蒙蒙的雨雪融为一体。银色的发丝失去了往日冷硬的光泽,显得有些黯淡,随意地垂落着。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高领毛衣,背影绷得笔直,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单薄。

是格瑞。

祁奥阳的脚步顿在原地,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距离她逃离手术台,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到他。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外面苍茫混沌的雨雪世界上,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那背影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冰冷压迫,也不是被忤逆后的暴戾狂怒,而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只剩下无边无际荒芜的……死寂。

一种强烈的、近乎窒息的悲伤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祁奥阳的心脏。这悲伤如此沉重,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地冲击着她。她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强大到近乎非人的男人身上,看到如此彻底的坍塌。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逃离这沉重的氛围。鞋跟却轻轻磕在了光滑的微晶石地面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尊凝固的雕像,猛地颤动了一下!

格瑞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祁奥阳看到了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上面冒出青色的胡茬。那双曾让她恐惧、也曾让她在机场短暂心碎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光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荒芜和……空洞。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虚无的、更遥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她,却又好像……没有看到。

然后,他像是终于确认了眼前的存在并非幻觉,那空洞的眼眸深处,极其极其缓慢地,泛起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那涟漪里,没有愤怒,没有偏执,没有试图靠近的意图,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其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微弱气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量的姿态,重新转回身去。再次面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暗冰冷的雨雪世界。将自己重新封闭进那片死寂的荒芜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转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祁奥阳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的雨伞柄已经被冷汗浸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她看着那个重新背对着她、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绝身影,看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死寂……

她忽然明白了。

他放她走,不是妥协,不是策略,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对他自己,对他那扭曲的爱的方式,对他整个人生的……放弃。他将自己放逐到了比那座玻璃堡垒更冰冷、更绝望的深渊里。

祁奥阳最终沉默地退出了主楼。气密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那片沉重的悲伤。

回到客用平层,窗外雨雪依旧。祁奥阳坐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蜿蜒流淌的水痕,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牛奶。王姨送来的晚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格瑞那空洞荒芜的眼神,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自由的渴望,有对过去伤害的恐惧和愤怒……但此刻,所有这些情绪之上,却沉沉地压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名为“不忍”的重量。

她恨他吗?恨的。恨他五年前的囚禁,恨他机场的掳掠,恨他这一个月来的冰冷禁锢和药物控制。

可她无法忘记手术室里他无声滑落的那滴泪。

无法忘记他抱着痛到抽搐的她冲进医疗室时,胸膛传来的那不同寻常的、慌乱的心跳。

无法忘记他颤抖着收回试图触碰她的手……

更无法忘记,他最后看向她时,那如同熄灭了所有星辰的、死寂荒芜的眼神。

那个强大、冰冷、偏执成狂的格瑞,在她真实的痛苦面前,在她毫不掩饰的恐惧面前,彻底崩溃了。他选择了自我放逐,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他最珍视的“囚笼”钥匙交给了她。

祁奥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沉静而略带疲惫的脸。她点开一个加密的通讯软件,输入了一串复杂的指令。

【启动‘G’级医疗观察协议。目标:格瑞。权限:最高。】

【实时同步生理数据,建立心理评估档案。】

【执行人:医疗组Alpha。报告直接发送至我的终端。】

指令发出。屏幕暗了下去。

祁奥阳将手机放在一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雨雪笼罩的、灰暗而真实的自由世界。眼神复杂难辨。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舔舐伤口,需要找回被禁锢了太久的自我。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说:她不能就这样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那片由他亲手构建、也亲手摧毁的绝望废墟里。

至少……不能是现在。

堡垒的日子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流淌下去。

祁奥阳没有离开悬崖边的这片区域。她住在客用平层,专注于自己的设计。巴黎工作室的订单并未因她的“失踪”而停滞,助理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重要的设计稿和决策通过加密网络传递给她。她的画笔终于不再阴郁,开始捕捉窗外山峦四季流转的色彩,笔触渐渐变得明朗而富有生命力。

她开始尝试做饭。不再是王姨送来的、精致却毫无烟火气的餐点,而是在小厨房里笨拙地煎蛋、煮面,有时会被油烟呛得咳嗽,有时会把菜炒糊。这些带着瑕疵和温度的“失败品”,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格瑞依旧将自己关在主楼深处。医疗组Alpha的加密报告每天会准时出现在祁奥阳的终端上,冰冷的数据勾勒出一个走向自我毁灭的轮廓:

【目标持续低摄入。营养液补充为主,拒绝固体食物。体重下降显着。】

【睡眠监测显示深度睡眠缺失,夜间觉醒频繁。脑电图显示异常a波活动。】

【室内活动范围仅限书房及主卧,日均步数低于500。拒绝主动交流。】

【生理指标:心率持续偏低,血压波动异常。免疫指标显示风险上升。】

【心理评估(远程):重度抑郁倾向,伴随显着的自毁意念。情感淡漠,动机缺失。】

每一个字符都像冰冷的针,扎在祁奥阳的心上。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曲线图,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如同山岳般强大的男人,正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吞噬、消磨。

她开始每天让王姨多准备一份饭菜,装在保温食盒里,放在主楼气密门的内侧。有时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有时是她尝试成功的炖汤,有时甚至是一块她烤得有点焦的曲奇饼干。她从不留言,只是让王姨放在那里。

最初几天,食盒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祁奥阳默默收下,第二天依旧放进去。

直到第七天。

王姨回来时,手里提着的食盒,重量明显轻了。

“先生……喝了小半碗粥。”王姨低声说,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喜色。

祁奥阳正在画架前调色,闻言,画笔尖端的赭石色颜料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褐。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画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在画布上涂抹。

那天傍晚,祁奥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平层的露台散步。她换上了一件厚实的羊绒开衫,端着一杯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红枣桂圆茶,慢慢走向主楼。

气密门感应到她的权限,无声滑开。

堡垒内部依旧空旷冰冷,恒温系统维持着令人舒适的恒定。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余晖将连绵的山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透过特制的单向玻璃,将柔和的光线洒在光滑的微晶石地面上。

祁奥阳没有走向书房的方向。她径直来到那个巨大的、空无一物的玻璃观景台。这里视野最好,能将窗外的壮丽山景尽收眼底。她将手中那杯散发着温暖甜香的红枣茶,轻轻地放在观景台中央唯一一张冷硬的金属小圆桌上。

然后,她转身离开。没有停留,没有回头。

她回到客用平层,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峦之后。夜色渐浓,堡垒主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直到深夜,祁奥阳准备休息时,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连接着堡垒内部监控的终端屏幕(医疗观察协议赋予她的权限)。屏幕的一个分格,显示着玻璃观景台的实时画面。

那杯放在金属小圆桌上的红枣桂圆茶,不见了。

祁奥阳关掉屏幕,拉上窗帘。黑暗中,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

无声的“对话”,就这样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笨拙的方式开始了。

祁奥阳依旧每天让王姨送一份餐食进去。她开始留意医疗报告里那些微小的变化,根据他身体的反馈调整食物。胃不好时送软烂的米粥和山药羹,监测到低血糖风险时,就在食盒里多放几块她烤的、不那么甜的红糖核桃酥。

她不再只放食物。有时会放一本封面素雅的散文集,扉页空白。有时是一小束在客用小花园里剪下的、带着露水的野雏菊,插在一个简单的玻璃瓶里。有时,甚至只是一张空白的、质地良好的素描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从不踏足书房区域,也从未试图主动去“遇见”他。她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园丁,在堡垒冰冷的土壤边缘,小心翼翼地撒下一些微弱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种子。

而堡垒深处的那个人,用沉默接收着这一切。

食盒被取走的频率越来越高,退回时残留的食物也越来越多。那本散文集几天后出现在观景台的椅子上,书页被翻动过,停留在一篇描写春日山野的篇章。野雏菊枯萎后被收走,玻璃瓶却留了下来,被清洗干净放在原处。那张空白的素描纸……几天后,祁奥阳在观景台的金属小圆桌上,看到它被压在一小块光滑的山石下。纸上依旧空白,但边缘却多了一些被无意识揉捏过的细微褶皱。

他在看。

他在感受。

他在……回应。用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属于“人”的方式。

变化在悄然发生,缓慢却坚定。

祁奥阳不再满足于只通过食盒和物品传递信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堡垒内部也染上了一层浅金的暖意。她抱着一大摞新到的面料色卡册,走向观景台。这一次,她没有放下东西就走。

她在观景台那张冷硬的金属圆桌旁坐了下来。将厚重的色卡册摊开在桌面上,五颜六色的布料小方块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泽。她拿出速写本和铅笔,开始专注地工作,仿佛这里只是她工作室的一个延伸角落。

堡垒里安静得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她偶尔翻动色卡册的轻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

祁奥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的存在。它来自堡垒深处,来自书房的方向。不再是五年前那种如同实质般的、带着掌控欲的审视,也不是一个月前那种空洞荒芜的穿透。那目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探寻,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摊开的色卡上,落在她握着铅笔的手指上。

她没有抬头,没有寻找目光的来源。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工作,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他的注视,只是这春日午后一道再自然不过的光线。

铅笔的沙沙声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祁奥阳感到那道目光似乎移动了。它不再只停留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她面前摊开的、一片如同燃烧枫叶般的暗红色面料色卡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祁奥阳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笔尖在那片暗红色的小方块旁边,轻轻画了一个很小的、代表重点关注的星号。

堡垒深处,那道无声的目光,似乎……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那个下午之后,祁奥阳去观景台“工作”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整理设计灵感,有时只是安静地看书。格瑞的目光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总是在她出现后不久,便从堡垒深处投射过来,远远地、安静地陪伴着。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遥远的距离,没有言语,没有靠近。但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却在悄然滋生。祁奥阳在挑选第二天要放进食盒的点心时,会下意识避开过于甜腻的,因为医疗报告显示他最近的血糖值有些波动。而格瑞,会在祁奥阳离开观景台后,走到她坐过的位置,指尖拂过她留在桌面上的、那些画满设计草图的纸张边缘,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上。

堡垒巨大的空间,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囚笼和绝望的废墟。它开始流淌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试探温度的……生机。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祁奥阳被窗外炸响的惊雷惊醒。暴雨如注,疯狂地敲打着堡垒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惨白。

她有些心悸,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刚走到客厅,就听见主楼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

祁奥阳的心猛地一沉!医疗报告里关于他近期夜间觉醒频繁、状态不稳定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没有任何犹豫,她抓起一件外套披上,拿起权限卡,快步冲向主楼。

气密门滑开。堡垒内部一片漆黑,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巨大的雷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更显惊心。

祁奥阳凭着记忆,径直冲向书房的方向。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她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书房里一片狼藉!厚重的书籍散落一地,一个精致的黄铜地球仪倒在地上。格瑞背对着门,蜷缩在巨大的书桌和墙壁形成的狭窄角落里。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银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像一头受伤后躲进巢穴深处、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浑身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恐惧和绝望!

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祁奥阳心上!那个曾经掌控一切、视恐惧为弱点的男人,此刻竟被一场雷雨击垮,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格瑞?”祁奥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角落里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他抬起头,动作僵硬而迟缓。闪电的惨白光芒再次亮起,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苍白得如同鬼魅,冷汗浸透了额发,黏在皮肤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往日的冰冷或空洞,只有一片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惊惶和无助!他的瞳孔在雷声炸响的瞬间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得更紧!

祁奥阳的心被狠狠揪痛了!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被锁在温室里的、同样恐惧无助的自己!一种强烈的共情瞬间压倒了所有残余的戒备和疏离!

她没有犹豫,快步走上前,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与他保持着平视的高度。她没有试图靠近触碰他,只是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别怕,”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稳定,“只是打雷而已。我在这里。”

格瑞死死地盯着她,眼神涣散而惊惧,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人是谁。又一道炸雷响起!他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短促气音!

祁奥阳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她不再犹豫,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没有去触碰他紧绷的身体,而是轻轻地、覆在了他紧紧攥着、指关节已经泛白的手背上。

他的皮肤冰冷潮湿,触手一片黏腻的冷汗。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祁奥阳没有用力,只是用掌心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暖意,覆盖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背。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量。

“看着我,格瑞。”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雷声,“看着我。我是祁奥阳。”

格瑞挣扎的动作僵住了。他涣散惊惧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祁奥阳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混乱、痛苦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探寻。

“阳……阳?”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不确定。

“是我。”祁奥阳坚定地回应,掌心依旧稳稳地覆着他冰冷颤抖的手,传递着微弱却持续的暖意。“我在这里。雷声伤不到我们。这里很安全。”

她的声音像一道温暖而稳定的锚,在狂风暴雨中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格瑞眼中的惊惶和混乱,在她的注视和掌心温暖的覆盖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开始退潮。虽然身体依旧在雷声中微微颤抖,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灭顶的恐惧感,似乎被这道坚定的目光和掌心的温度暂时驱散了。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她覆着,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锁在祁奥阳沉静而温柔的脸上。

窗外,雷声依旧轰鸣,暴雨如注。

书房角落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高大的男人蜷缩着,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依靠着身边那抹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像一道微弱的暖流,驱散着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刺骨寒意。

祁奥阳没有动,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承受着他目光中那沉重得令人心颤的依赖。直到窗外的雷声渐渐稀疏,雨势转为淅淅沥沥,格瑞紧绷的身体才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沉重的眼皮也缓缓垂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陷入了极度疲惫后的浅眠。只是那只冰冷的手,依旧无意识地、紧紧地反握住了祁奥阳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无边黑暗的凭依。

祁奥阳没有挣开。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蹙紧了眉头,但她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她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苍白脆弱的脸,看着他额角未干的冷汗……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尖锐痛楚和深沉怜惜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原来,剥开那层强大、冰冷、偏执的外壳,里面藏着的,竟是一个伤痕累累、如此恐惧的灵魂。一个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和无法掌控的情绪反复折磨的……囚徒。

雷雨夜像一道分水岭,无声地改变了堡垒里冰冷的空气。

祁奥阳不再仅仅通过食盒和物品传递温度。她开始更频繁地踏入主楼,不再局限于观景台。有时她会抱着一大摞设计图稿,在格瑞书房外光线充足的休息区工作。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苍翠的山峦,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格瑞依旧大部分时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但书房的门,不再总是紧闭。有时会虚掩着一条缝隙。祁奥阳能感觉到,那道缝隙背后,有一道目光会静静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摊开的图稿上,落在她蹙眉思考的侧脸上。

她不再回避那道目光。甚至,当她被某个设计难题卡住时,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看向书房深处那个模糊的身影轮廓。

“这个褶皱的处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道目光的方向,拿起一张画着复杂裙摆褶皱的草图,“总觉得不够灵动,太死板了。想要那种……风吹过花瓣的流动感。”

书房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祁奥阳也不在意,继续低头修改。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过了许久,久到祁奥阳几乎忘记了刚才的自言自语。书房虚掩的门内,一个极其干涩、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缓缓飘了出来:

“……参考……鸢尾花茎的……自然弧度?”

祁奥阳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顿住!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扇虚掩的门。鸢尾花茎?那个只对冰冷数据和分子结构感兴趣的男人?那个世界里只有掌控和被掌控的格瑞?

她迅速翻找旁边的资料图册,找到鸢尾花的图片。修长而略带曲折的花茎,在风中自然摇曳的弧度……那种微妙的、充满生命韧性的线条!

一丝明亮的火花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困扰多时的难题豁然开朗!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铅笔,飞快地在草图上修改起来。笔下的线条仿佛注入了生命,变得流畅而富有弹性。她将修改好的草图,对着书房门的方向,轻轻举了起来。

门内,一片寂静。但祁奥阳仿佛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草图上的专注,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满意。

第一次,他们的交流跨越了冰冷的空间和沉重的过去,落在了对美的共同感知上。虽然依旧隔着门扉,虽然依旧没有眼神的交汇,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破冰。

祁奥阳开始尝试邀请他走出书房。起初只是极其微小的试探。

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午后,祁奥阳在观景台巨大的落地窗前铺开一张柔软的羊毛地毯,上面放着她带来的茶具和几样精致的茶点。她泡了一壶香气清雅的白茶。

她对着书房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茶泡好了。是今年的新茶,尝尝吗?”

没有回应。书房门依旧紧闭。

祁奥阳也不催促,给自己倒了一杯,捧在手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祁奥阳以为这次尝试又将以沉默告终时,书房的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格瑞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家居服,身形比一个月前似乎更清瘦了些,肩胛骨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可见。银发有些凌乱,脸色依旧是缺乏血色的苍白。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紫罗兰色的眼眸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迟疑和戒备,望向观景台的方向,望向坐在阳光里、捧着茶杯的祁奥阳。

祁奥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拿起另一个空杯,缓缓地倒了一杯澄澈清亮的茶汤。氤氲的热气在阳光下袅袅升起。

她将茶杯轻轻放在地毯上,靠近自己位置的对面。

然后,她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地啜饮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连绵的山景上。姿态放松而自然,仿佛只是邀请一个老朋友共饮一杯下午茶。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阳光在地毯上缓慢移动。

终于。

门后的阴影动了一下。

格瑞极其缓慢地迈出了第一步。脚步带着一种久未活动的僵硬和迟疑。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书房的阴影,踏入观景台明亮的阳光里。光线似乎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在距离祁奥阳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地毯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上,又抬起,落在祁奥阳平静的侧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祁奥阳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拿起一块小巧的抹茶饼干,轻轻咬了一口。

格瑞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再次迈步,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他走到地毯旁,没有坐下,只是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端起了那杯祁奥阳为他倒好的茶。

指尖触碰温热的杯壁,他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他端着茶杯,没有喝。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微微垂着眼,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看着里面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阳光落在他银色的发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祁奥阳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他手中杯子的边缘。瓷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的一声轻响。

格瑞猛地抬起头,紫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

祁奥阳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然后,她仰头,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格瑞看着她的笑容,看着那空了的茶杯。他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冻结了太久的寒冰,似乎被这抹笑容和那声清脆的碰杯声,轻轻地、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手中的茶杯凑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雅的微苦回甘。

阳光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白茶的清香和抹茶饼干微甜的香气。没有对话,没有靠近。但这一刻,阳光下的静默对饮,胜过千言万语。

堡垒巨大的空间里,冰封的河流,终于迎来了第一道解冻的春汛。

时间在悬崖之巅的堡垒里,如同窗外山间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季节从深冬的荒芜转入早春的萌动,再步入盛夏的繁盛。堡垒巨大玻璃幕墙外的世界,从灰白苍茫到新绿初绽,再到如今的层林尽染,苍翠欲滴。

堡垒内部,那层无形的、厚重的坚冰,也在无声的陪伴和笨拙的靠近中,一点一点地消融。

祁奥阳在观景台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甚至搬来了一个简易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设计图稿、面料册子和各种缝纫工具。堡垒巨大空旷的空间,成了她天然的灵感场。格瑞走出书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不再总是远远地看着,而是会坐在离她工作台不远处的沙发上,安静地翻看一些书籍或处理他的数据。有时是金融报告,有时是深奥的生物学期刊。

他们依旧很少交谈。但空气不再紧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弛而默契的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轻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祁奥阳专注于手中的一条连衣裙设计。她想要一种如同山间晨雾般朦胧又灵动的效果,尝试了几种薄纱的层叠方式都不满意。她无意识地蹙着眉,指尖烦躁地敲击着工作台面。

“试试……斜裁。”

一个低沉而略显干涩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空气里响起。

祁奥阳猛地抬起头。

格瑞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平板,正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面前堆叠的薄纱上。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或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专业的专注。

“斜裁?”祁奥阳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会关注这个,更没想到他会开口提建议。

“嗯。”格瑞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平稳了许多,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沙哑。“45度角取料。利用面料本身的悬垂性和斜向张力。”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具体的描述,“能形成更自然流畅的……波浪状垂坠。类似……流体在特定条件下的自然流动。”

他用着近乎物理公式的语言来描述裙摆的飘逸感,但祁奥阳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斜裁!她怎么没想到!那种打破经纬束缚、利用面料斜向特性形成的自然垂坠,不正是她想要的晨雾般的朦胧与灵动吗?

一丝明亮的笑意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对!斜裁!”她立刻拿起剪刀和面料,开始尝试。

格瑞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看着她手指灵巧地裁剪、拼叠,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也随着她的笑容,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他重新低下头,拿起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划动的速度,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点。

祁奥阳很快剪出了斜裁的布片,一层层叠起来,对着光线观察垂坠的效果。果然!比之前生硬的层叠方式自然灵动得多,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效果很好!”她忍不住欣喜地抬头,对着格瑞的方向说道。

格瑞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块呈现出完美波浪褶皱的布料上,又看向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没有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薄唇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那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时第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

祁奥阳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暖意,心头像是被阳光轻轻熨过。她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布料,转身从旁边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给。”她走到沙发边,将盒子放在格瑞面前的茶几上。

格瑞的目光从平板移向那个盒子,带着一丝询问。

“谢礼。”祁奥阳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块斜裁的面料,笑容明朗,“你的建议,价值千金。”

格瑞沉默了几秒,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郑重,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顶级材质的绘图工具。一套极其精密的、用于分子结构建模的专用笔,以及一本封面印着复杂星云图案的、空白的速写本。东西并不贵重,却精准地契合了他专业领域和祁奥阳观察到的、他偶尔在废弃纸张上无意识涂画的习惯。

格瑞修长的手指拂过光滑的笔身和速写本厚实的纸张。他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祁奥阳,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被理解的触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低沉而清晰。

祁奥阳笑了笑,转身回到工作台前。身后,传来格瑞打开速写本封面的轻微声响,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第一道沙沙声。

堡垒巨大的空间里,阳光温暖,空气静谧。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笔尖落在速写本上的轻响,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和谐的音符。

盛夏的尾声,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白日的燥热。悬崖边的堡垒在暮色中如同巨大的水晶,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巨大的玻璃花房(如今已被祁奥阳重新规划为她的专属设计工作室兼阳光房)里,绿意盎然。几盆茂盛的龟背竹舒展着宽大的叶片,角落里的琴叶榕郁郁葱葱。工作台上依旧散落着图纸和布料,但多了许多生机勃勃的小盆栽。

祁奥阳正踮着脚尖,试图将一个刚完成的、用轻纱和细碎水晶制作的、如同将银河碎片缝入夜空的流苏挂饰,挂到花房穹顶最高处的一根横梁上。她努力伸长手臂,指尖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够到理想的悬挂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需要帮忙吗?”低沉平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祁奥阳回头。格瑞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几步之外。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冷白而线条流畅的小臂。银发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紫罗兰色的眼眸沉静地望着她,里面映着天边的霞光和她的身影。

“嗯!”祁奥阳点点头,指了指穹顶的横梁,“就差一点,挂不上去。”

格瑞迈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感。他走到祁奥阳身边,没有立刻去接她手中的挂饰,而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掌心向上摊开在她面前。

“给我。”

祁奥阳将轻纱流苏挂饰小心地放在他宽大的掌心。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微凉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格瑞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仰起头,手臂轻松地抬起,修长的手指精准地将挂饰顶端的小钩挂在了祁奥阳努力许久也未能触及的横梁上。轻纱和水晶流苏瞬间垂落下来,在夕阳的光线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如同真的将一片微缩的星空引入了花房。

“完美!”祁奥阳仰头看着,眼中满是欣喜的光彩。

格瑞的目光落在她仰起的、带着明亮笑容的脸上。霞光为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墨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那笑容如此生动,如此耀眼,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深沉而浓烈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不再是偏执的占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融化了寒冰、带着巨大满足感的……温柔。

祁奥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脸颊染上一点霞光般的绯红。她转身想去整理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掩饰那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阳阳。”

格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力量。

祁奥阳的脚步顿住,心跳漏了一拍。她缓缓转过身。

格瑞就站在那片“垂落星空”的光晕下,高大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得如同凝视着世间唯一的珍宝。那双深邃的紫眸里,所有的犹豫、挣扎、冰冷的壁垒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如海般深沉而坦荡的爱意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朝她伸出了手。不是带着强制,不是带着试探,而是掌心向上,带着一种全然敞开的、等待的姿态。

“我……”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祁奥阳的心上,“用了五年,来学习什么是囚禁。”

“又用了几乎两年,才笨拙地学会……什么是陪伴。”

“我错过太多,错得……无法挽回。”

“但如果你允许……”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无尽的温柔,“我想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学习……如何去爱。”

他的话语像最温暖的潮汐,瞬间淹没了祁奥阳。那些曾经的恐惧、挣扎、痛苦,在这一刻,在他如此坦荡而郑重的告白面前,仿佛都变成了通往此刻的、曲折却必要的路途。她看着那双盛满爱意与温柔的紫眸,看着他伸出的、带着全然信任和等待的手掌……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却不再是苦涩的。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他。

每一步,都像跨越了时光的沟壑。

最终,她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瞬间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力道坚定而温柔,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

祁奥阳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唇角却绽放出一个比窗外晚霞更加明艳的笑容。她踮起脚尖,凑近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如同最动人的宣告:

“阿瑞…吻我。”

格瑞的紫眸瞬间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轰然决堤!他不再犹豫,不再迟疑,低下头,冰凉的唇带着滚烫的气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终于触碰到了他的信仰,温柔而坚定地、深深地吻住了她。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过玻璃穹顶,将相拥的身影镀上温暖的金边。轻纱和水晶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星光,如同洒落人间的银河碎片,温柔地包裹着这对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在时光尽头重新相拥的恋人。

深冬。

巴黎的夜空被无数璀璨的灯火点亮,塞纳河倒映着流动的光影,如同一条镶嵌着钻石的黑色缎带。城市中心最负盛名的艺术展览中心今夜星光熠熠,巨大的玻璃幕墙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空气中浮动着香槟、香水与期待的气息。R.q个人设计展——“破茧”的开幕夜,吸引了整个时尚界的目光。

展厅内,柔和的射灯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那些曾被揉皱丢弃的草图,那些凝聚了脆弱与坚韧的设计,此刻在顶级工艺的呈现下,焕发出震撼人心的生命力。撕裂又用金线缝合的薄纱长裙,如同愈合后更加强大的伤疤;运用斜裁技巧、如同流动晨雾的飘逸套装;镶嵌着细碎水晶、将暗夜与星光同时凝固的深蓝礼服……每一件作品都讲述着挣扎、破碎、蜕变与重生的故事,直击灵魂深处。宾客们低声惊叹,镁光灯闪烁不停,挑剔的评论家眼中也流露出由衷的赞赏。

后台,祁奥阳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最后一次整理妆容。镜中的女人,一袭她自己设计的压轴礼服——用最顶级的东方丝绸与法国蕾丝交织而成,纯净的象牙白底色上,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姿态各异的玫瑰。玫瑰的轮廓并不全是完美的,有些花瓣边缘带着撕裂般的线条,却又被更细密的金线巧妙地缝合、勾勒,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雨摧折后、反而更加灼目惊心的生命力。礼服的名字,叫做《荆棘王冠》。

她的黑发被优雅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锁骨,妆容精致而大气,眼神沉静明亮,如同淬炼过的星辰,再也找不到丝毫怯懦的痕迹。

“完美,R.q!时间到了。”助理轻声提醒,眼中满是激动。

祁奥阳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前那朵绣工最为繁复的玫瑰,仿佛能汲取到某种力量。她转身,在助理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向通往展厅主舞台的通道。

厚重的幕布缓缓拉开。所有的灯光瞬间聚焦在舞台中央。祁奥阳的身影出现在炫目的光柱中。

掌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展厅!热烈,持久,充满了惊叹与敬意。

祁奥阳站在光柱中心,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扫过那些曾经让她感到窒息和评判的目光。此刻,那些目光里只有欣赏、赞叹和认可。她的唇角缓缓弯起一个从容而自信的弧度,微微鞠躬致谢。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开口致辞的瞬间,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精准地、毫无意外地,落在了台下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身影。

银色的发丝在展厅璀璨的灯光下,依旧泛着冷月般的光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线条冷峻流畅的侧脸。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与周围喧嚣热烈的氛围不同,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沉稳内敛,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他的膝上,没有香槟,没有相机。只摊开着一本封面有些旧了的精装书。祁奥阳的目光穿过炫目的灯光和人群,清晰地看到了那熟悉的封面——小王子孤独地站在他的星球上,遥望着星空。

是那本《小王子》。那本曾在冰冷堡垒里,被他低沉诵读过无数次的童话书。

此刻,他就这样带着它,坐在她人生最闪耀时刻的第一排,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带着他唯一的“礼物”。

格瑞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缓缓地抬起头。

隔着炫目的灯光,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五年的逃离、一个月的囚禁、近两年的挣扎靠近和无数个无声陪伴的日夜……

他们的目光,在巴黎最璀璨的夜空下,在祁奥阳破茧成蝶的巅峰时刻,穿越了所有时光的尘埃和距离的阻隔,终于——

平静而深沉地交汇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沉淀到灵魂深处的、无比安宁的懂得和……归属。

格瑞的紫罗兰色眼眸里,不再是冰冷的掌控,不再是绝望的荒芜,也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探寻。那里盛满了如同深海般沉静而浩瀚的温柔,一种毫不掩饰的、为她而闪耀的骄傲,以及一种磐石般坚定的、无声的守护。他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宇宙。

祁奥阳的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温热的水汽。她看着台下那个银发紫眸的男人,看着他膝上那本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小王子》,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骄傲……

一股巨大的暖流汹涌地冲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紧张和喧嚣。她忽然忘记了准备好的致辞,忘记了台下的名流和闪烁的镁光灯。她的目光紧紧锁着格瑞,唇角扬起一个比任何设计都更耀眼、更幸福的笑容。

她微微侧头,对着麦克风,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遍整个展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坚定而温柔:

“最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台下第一排的那个身影,“我要感谢……我的荆棘。”

她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展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些错愕。“荆棘”?

祁奥阳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明媚,如同盛放的玫瑰。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格瑞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感谢他……曾以最笨拙、最疼痛的方式教会我,真正的强大,不是无坚不摧,而是敢于破碎,并相信……自己值得被温柔地缝合。”

她的目光扫过他膝上的《小王子》,声音轻柔而深情:

“感谢他……最终学会了放手,让我能真正地飞翔。”

“更感谢他……愿意用余生的温度,做我翅膀下……最坚定的风。”

话音落下的瞬间,展厅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充满震撼的寂静。随即,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所有人都明白了那“荆棘”的含义,都被这充满力量与深情的告白所打动!

第一排中央,格瑞静静地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幸福的笑容。他缓缓地合上了膝上的《小王子》。然后,他抬起手,对着舞台的方向,极其缓慢而郑重地,鼓起了掌。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温柔如同浩瀚的星河,几乎要满溢出来。

祁奥阳在如雷的掌声和炫目的灯光中,看着台下那个为她鼓掌的男人。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在灯光下折射着细碎光芒的、与她手上同款的铂金戒指。

她的笑容,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幸福。

猎人与猎物身份的谜题,早已在时光的淬炼中失去了意义。他们曾是彼此的囚笼,也曾是彼此的救赎。最终,在破碎与重建的轮回里,他们学会了放下猎枪与绳索,以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姿态,成为了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共生体。

荆棘与玫瑰,本就是一体两面。疼痛与温柔,共同滋养着生命最绚烂的绽放。

巴黎的夜,璀璨如斯。而属于他们的故事,在荆棘尽头温柔相拥的起点,才刚刚铺开漫长而温暖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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