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使团离开玉龙杰赤的第三天,一封来自“山猫”的密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沈烈案头。这一次,情报的详细程度远超以往。
“黑石谷的监视有了突破性发现。”穆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但更多的是凝重,“‘山猫’的人冒险抵近侦察,确认那处营地并非临时据点。
而是一个经营了至少半年以上的秘密基地。他们绘制了简易布局图。”
沈烈展开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出山谷地形和营地分布。
营地依山而建,隐蔽性极佳,分为生活区、训练场、仓库和马厩几个部分。
从规模看,常驻人员应在百人左右。
“更重要的是,”穆萨继续道,“他们观察到两次人员进出。
一次是一支约三十人的小队返回,携带的装备中,除了常见的弯刀弓箭,还有三具拆卸状态的轻型弩机。
这种制式,与我们在纳克索凡袭击现场发现的弩箭痕迹吻合。
另一次,是五辆满载的马车离开,车辙极深,覆盖严密,去向不明,但方向大致是往西南,即波斯腹地。”
沈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羊皮纸上的“弩机”标记。
弩,尤其是制式弩机,并非草原部落或寻常马匪所能拥有。这进一步印证了袭击者的正规军背景,或者至少,有正规军的支持。
“还有人员特征。”穆萨补充道。
“‘山猫’的人用远镜观察,发现营地中人员的日常操练颇有章法,队列、格杀技击,都带有明显的行伍气息。
而且,他们注意到,营地中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衣着与其他人明显不同的人,像是头领或联络者,这些人……有时会穿着类似罗马式样的长袍。”
罗马长袍?
沈烈眼神一凝。
箭镞是罗马旧制,操练有行伍气息,头领穿罗马长袍……
线索似乎越来越指向罗马方向。但这一切,是否太过明显?像是有人故意将线索引向罗马。
“另外,”穆萨的声音压得更低,“‘山猫’在监视过程中,意外拦截了一名从营地偷偷溜出的信使。
信使很警觉,被发现后立即吞服了毒药自尽。
但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穆萨递上一枚小小的金属令牌,非金非铁,呈暗铜色,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一团扭曲的火焰,又像某种变体的文字。
沈烈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认识吗?”
穆萨摇头:“从未见过。已让玉龙杰赤城内几位见多识广的老商人和学者辨认过,无人识得。
但其中一位来自埃及的学者说,这个符号的风格,有些类似古代波斯拜火教某些隐秘教派的印记,但又似是而非。”
拜火教?
波斯国教?
沈烈摩挲着令牌。
沙普尔二世以祆教光明之主自居,严厉打击异端。
一个使用疑似祆教隐秘符号的武装团伙,潜伏在波斯边境,袭击了亲波斯的纳克索凡,却使用罗马旧装备,还与罗马长袍有关?
迷雾似乎更浓了,但某些轮廓,又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信使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吗?”沈烈问。
“只有一些干粮和清水,以及这个。”穆萨又拿出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纸,上面用某种暗语写了几行字,字迹潦草。
“我们的人看不懂,但抄录了下来。已派人加紧破译。”
沈烈将令牌和抄录的密语放在一起,沉思良久。
这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局,每一环都指向一个方向,却又留下破绽,仿佛在引导观者去怀疑,又似乎在嘲笑观者的怀疑。
“告诉‘山猫’,暂停一切主动侦察和拦截行动,转入静默潜伏,只做远距离观察记录。这个营地,水很深,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沈烈下令。
“另外,将这令牌的图样和密语抄本,通过另一条绝密渠道,送给我们在泰西封的‘影子’,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查明这个符号的来历,以及最近波斯内部,特别是宗教和军方,有无异常动向或清洗。”
“是。”穆萨领命,犹豫了一下,“国公,您觉得……这背后,到底是波斯,还是罗马?或者……另有其人?”
沈烈望向窗外,玉龙杰赤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有人希望我们认为是罗马,有人希望我们怀疑波斯内部,甚至有人希望我们两者都信,从而陷入猜忌和犹豫。”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但无论幕后是谁,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搅乱西域,挑起大夏与波斯,乃至与罗马的冲突。我们越是急于找出真凶,就越可能落入圈套。”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那片广袤的、标着“呼罗珊”的区域。
“呼罗珊的‘马兹达克’异端,闹得正是时候。沙普尔急于扑灭后院之火,暂时无力西顾。而朱利安,正在整顿东部边境,清理内部。
这给了那隐藏的第三方时间……和空间。”
“您是说,有人在利用波斯和罗马的内部问题,同时牵制两者,为自己创造机会?”穆萨若有所思。
“不错。”沈烈点头,“纳克索凡袭击,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在波斯和大夏之间埋下猜疑的种子。
呼罗珊的动乱,牵扯波斯精力。亚美尼亚的疑云,让朱利安疑神疑鬼。而如果大夏与波斯因此产生摩擦,甚至冲突,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穆萨想了想:“罗马?朱利安可以坐收渔利。”
“表面上看是。”沈烈摇头,“但朱利安目前内外交困,他更需要东线稳定,而非开辟新战场。
而且,如果真是他所为,手段未免太过拙劣,留下太多指向罗马的痕迹。这不是一个能隐忍多年、在夹缝中生存并积蓄力量的人会做的事。”
“那……会是波斯内部反对沙普尔的势力?
比如那些被镇压的异端,或者不满他集权的地方贵族?他们袭击纳克索凡,嫁祸给罗马或我们,挑起战争,好乱中取利?”
“有可能。”沈烈没有否认,“但同样,痕迹太明显。
而且,他们如何能调动疑似罗马旧装备?如何能精准掌握纳克索凡的防御漏洞和商队情报?这需要高度专业的情报支持和跨境协调能力。”
穆萨感到一阵寒意:“那……难道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四方?”
沈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亚美尼亚,到黑石谷,再到呼罗珊,最后落在一个广阔而模糊的区域,里海以北。
伏尔加河下游,那片被称为“南俄草原”的广袤之地。那里,是无数游牧民族迁徙、混战、崛起的摇篮。匈奴人西迁的浪潮虽已过去百余年,但草原从未真正平静。
“草原的风,从未停息。”沈烈低声道,“匈奴王庭虽已远遁,但草原上从不缺少野心家。
西迁的部族,被击溃的残部,新兴的联盟……他们像狼一样,在两大帝国的边缘游荡,寻找着任何可以撕咬的伤口。”
他想起在云州时,与草原各部打交道的经历。那些部落首领,或许文明程度不如波斯、罗马,但狡诈、坚韧,对财富和土地有着永不满足的渴望。
他们善于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时而臣服,时而背叛,在夹缝中生存壮大。
有没有可能,是某个草原势力,或者几个势力的联盟,在暗中策划这一切?
他们既有动机,也有能力,甚至可能通过劫掠或贸易,获得了一些罗马或波斯的装备。
他们袭击纳克索凡,既打击了波斯,也可能意在劫掠商路财富,同时将祸水引向大夏或罗马。
在呼罗珊煽动异端,可以削弱波斯。在亚美尼亚制造事端,可以离间罗马与波斯,甚至罗马与大夏。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能。
草原势力历来是东西方帝国的心腹大患。只是,以往他们多以直接的劫掠和入侵为主,如此精巧的、带有战略意图的嫁祸和挑拨,需要更高层面的组织和情报能力。
“查。”沈烈最终说道,“三个方向都要查。波斯内部,罗马方面,还有……草原。让‘影子’在泰西封,不仅要查宗教和军方,也要留意与草原部落往来密切的贵族和商人。
让卡莱的联络点,设法接触罗马东部行省与草原有贸易往来的势力,打听消息。另外,让我们在北边的人,也动起来,关注南俄草原、高加索地区各部族的动向。
尤其是近年来是否有异常整合、装备更新或与外界接触增多的迹象。”
“是!”穆萨肃然应道。棋局越来越复杂,对手可能不止一个。
“还有,”沈烈叫住他,“以我的名义,给朱利安再写一封信。这次,不提具体线索,只表达对边境不明势力活动的‘共同担忧’。
提议双方在情报层面建立‘有限度的、非正式的沟通渠道’,共享关于边境匪患、异动武装的情报,但不涉及各自军事部署。措辞要模糊,但诚意要足。”
这是进一步的试探,也是为可能的最坏情况——与罗马发生摩擦时,保留一个沟通和澄清的窗口。同时,这也是一种姿态,向朱利安表明,大夏更关注的是边境安全本身,而非特定指控谁。
穆萨领会了沈烈的意图,点头退下。
沈烈独自留在书房,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的地图上,仿佛一个巨大的、沉思的剪影,笼罩着那片广袤而纷争不断的土地。
他想起离开云州前,与石开、牛金等人的告别。那时,他们刚刚平定北疆,意气风发,以为最大的威胁来自草原。
如今看来,草原之外的世界,更加波谲云诡。这里的战争,不止是刀剑与铁骑的碰撞,更是阴谋、谎言、谍影与人心之间的无声厮杀。
但他并不畏惧。相反,一种久违的、属于猎手般的兴奋,在他血液中隐隐流动。
隐藏的敌人再狡猾,总会留下痕迹。而他要做的,就是比他们更有耐心,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玉龙杰赤的夜,深沉而宁静。但沈烈知道,在这宁静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东方的玉龙杰赤,西方的泰西封和安条克,北方的草原,南方的呼罗珊……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无数只手在阴影中布局。
而他,已然执棋在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安条克总督府内,朱利安也收到了新的情报。来自亚美尼亚山区的“山猫”情报,与沈烈所获大致相同,但增加了更多细节。
那支神秘武装似乎与当地某些基督教修道院有若即若离的联系,有山民曾看到疑似神职人员模样的人出入他们的临时营地。
此外,罗马东部行省最近确实有几支小型雇佣兵队伍“失踪”,番号杂乱,来源不明,军方记录语焉不详。
而来自米兰的密报则显示,皇帝君士坦提乌斯最近频繁召见几位掌管帝国财政和东方事务的元老,内容不详。
但会后,这几位元老的神色都相当凝重。同时,宫廷内关于“东方边境不稳,需要加强驻军”的议论悄然增多。
朱利安将两份情报并排放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基督教修道院?
失踪的雇佣兵?米兰的财政会议和边境增兵论调?
这一切,似乎都能串联起来。
米兰方面可能通过某些渠道雇佣或操控了这些亡命之徒,在亚美尼亚制造事端,一方面给波斯找麻烦,另一方面也是给自己这个“不听话”的东方恺撒制造压力,甚至为将来可能的指控埋下伏笔。
朱利安管辖的东部边境如此混乱,竟然有武装匪徒袭击波斯据点,引发外交危机,可见其无能或别有用心。
好一招一石二鸟!不,可能是一石三鸟——同时削弱波斯、打击自己、并试探那个东方的大夏。
但……这一切,是否又太过顺理成章?
像有人刻意将线索摆在自己面前?
朱利安揉了揉眉心。
他相信沈烈情报的真实性,但不确定沈烈是否也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或者,沈烈本身也是这棋局中的一环?
那位东方统帅,绝非易与之辈。
他提起笔,给沈烈回信。
在信中,他“欣然同意”建立非正式情报沟通渠道的建议,并“分享”了关于罗马东部雇佣兵失踪以及米兰近期动向的“传闻”,措辞同样谨慎。
同时,他隐晦地提出,或许可以就“共同维护亚美尼亚地区稳定”进行一些“非官方层面的、预防性的磋商”。
这既是对沈烈提议的回应,也是一次反试探。他想知道,沈烈对“第三方”的怀疑有多深,以及大夏在西域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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