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荆轲脸上的红晕更盛,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盖兄,我有一事相求。”
盖聂抬眼看他。
“我……有一个孩子,他与他母亲现在应该就在这宫中,我死之后,他们孤儿寡母,恐难安身立命。
拿着这个,将来若有机会找到他们,护那孩子平安长大。不要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就让他做个普通人,安稳一生。”
盖聂看着那半枚带着体温的玉佩,心中巨震。
他从未听荆轲提起过妻儿,这份临终托付,沉重如山,他伸出手,郑重的接过玉佩。
他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好。只要我盖聂一息尚存,必护他周全。”
荆轲闻言,脸上露出了彻底释然的笑容,仿佛了却了世间最后一桩心事:“多谢。”
酒坛终于见底。
荆轲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襟,尽管身陷囹圄,狼狈不堪,他却努力想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靠着墙壁,挺直身体,闭上了眼睛,平静地说道:“来吧,老朋友给我一个剑客应有的结局。”
盖聂缓缓站起身,拔出了手中的利剑。
剑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凄冷的光,他的手稳如磐石,但心却如同被撕裂。
他看着眼前引颈就戮的挚友,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荆轲那洒脱而信任的笑容上。
寒光一闪。
剑尖精准地刺穿了心脏,没有一丝多余的痛苦。
荆轲的身体微微一颤,嘴角依旧带着那抹释然的弧度,头缓缓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盖聂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俯身,用衣袖,轻轻擦去了荆轲嘴角残留的一点酒渍,动作轻柔。
许久之后,他才起身,离开了监牢,而在他走后,章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牢中,确定荆轲死亡之后,便对狱卒说道。
“找个风水宝地葬了吧,这是王上的意思。”
“属下遵命。”
话音落下,几个影密卫替荆轲整理一番仪容之后,便悄悄的将他抬了出去,而章邯看检查东西两侧的两个牢房之后,亦是离开了监牢。
盖聂来到章台宫偏殿。
此时,嬴政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听到侍卫通传,他并未回头。
“盖聂,参见王上!”
“盖剑师无需多礼……”
话音落下,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盖聂率先开口。
“王上,这便是荆轲的剑,名曰残虹,他已经被我杀了。”
“嗯,寡人知道了……”
“草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我想离开咸阳一段时间。”
听闻此言,嬴政缓缓转身,“盖剑师意欲何为?”
“去证明一些事。”
嬴政盯着他半晌,随后才淡淡的说道,“好!”
“多谢王上……”
话音落下,盖聂恭敬一礼,随后,便欲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嬴政叫住了他,“昔年,盖聂剑师一直在寡人身边,保护我的安全,赏赐你的那些庸俗之物,你也不要。
如今,荆轲既然已经死了,那他的这柄剑,便是无主之物,我会找秦国最好的工匠,以它为基础,重铸一柄剑。
希望,你能拿着这柄剑,闯出你身为鬼谷弟子该有的风采!”
盖聂迟疑片刻,这一次他并没有拒绝嬴政的美意。
……
数日之后,盖聂拿着重铸而成的渊虹,再次踏入了江湖。
而荆轲刺秦的消息,迅速燃遍天下。
在秦国境内,这股火焰化作了滔天的怒火与同仇敌忾的士气。
军营之中,从百战老将到普通士卒,无不愤慨。
章台宫内的惊险一刻,虽未亲见,但经由口耳相传,秦王遇险的消息已让这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信奉“王事至上”的秦军将士感到莫大的羞辱与震怒。
竹简如雪片般飞向咸阳宫,各级将领、甚至自发联名的兵卒,都在奏请一件事:发兵灭燕,踏平蓟城,用燕人的血来洗刷这胆大包天的弑君之罪!
军中求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只待秦王一声令下。
与此同时,嬴政那道措辞严厉追责燕国王室的诏令,也如同悬在燕国头顶的利剑,携带着大秦覆灭楚国的余威,重重压在了摇摇欲坠的燕国。
燕王在蓟城王宫内,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面对秦国使者冰冷的质询和边境线上秦军频繁调动的斥候回报,他与他身边的贵族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牺牲一个儿子,还是赌上整个宗庙的存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所谓的父子亲情显得如此脆弱。
很快,一个“明智”的决定在暗流涌动中达成共识。
他们必须给秦国一个交代,一个足以平息秦王怒火的交代。
于是,缉杀太子丹,以其头颅换取燕国暂时的喘息之机,成了王室内部心照不宣的选择。
一时间,燕丹从一国太子变成了被自己父王和族人追杀的亡命之徒。
他依托墨家的势力东躲西藏,但面对来自官方和内部的双重围剿,处境日益艰难。
最终,在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捕中,一颗经过处理、面目与燕丹有七八分相似的头颅,被盛放在精美的匣子里,由燕国使者战战兢兢的献到了咸阳宫嬴政的案前。
朝堂之上,使者匍匐在地,言辞恳切,声称逆臣贼子燕丹已然伏诛,恳求大秦王上息怒,燕国愿永世臣服。
嬴政高踞王座,目光淡漠地扫过那颗头颅。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破绽,颌骨的角度,耳廓的细微形状,都与他幼年相识的玩伴对不上号绝非他记忆中那个骄傲而执拗的燕丹所有。
殿下的群臣窃窃私语,不少激进的将领面露疑色,显然也有所怀疑,嬴政却并未发作。
他沉默了片刻。
灭楚之战虽然大获全胜,但庞大的战争消耗和对新占领土的消化,让帝国也需要短暂的回气。
军中士气可用,但若持续保持高压亢奋状态,于长远并非全是好事。
眼下,燕国献上这颗“假头颅”,无论真假,都代表了一种臣服的姿态,给了他一个顺势而为的台阶。
嬴政一声冷哼,打破了殿中的寂静,“哼,燕王倒还算识时务。”
他没有戳穿这又一次的骗局,而是顺势将目光投向殿中那些主战的将领,声音沉稳而充满威仪
“逆首已诛,燕国已知我大秦天威不可犯。
然,楚国初定,民生待复,将士亦需休整,灭燕之事,暂缓。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燕国割让督亢之地,献上三年岁贡,以儆效尤!”
这番话,不仅安抚了军中的怒火,也为秦国赢得了宝贵的休整时间,并攫取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督亢之地乃燕国富庶之区,三年岁贡更是能充实秦国府库。
果然,王命传出,军中虽有未能即刻开战的遗憾,但秦王的决定无人敢质疑。
且割地赔款的结果也满足了将士们的报复心理,汹汹的战意被暂时压制。
至于那颗假的燕丹头颅,则是随意处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