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天,像是被一块脏兮兮的灰布捂严实了,沉甸甸地往下压。日头有气无力地在云层后头挣扎,透下点惨白的光,落在脸上,非但没点暖和气儿,反倒像死人摊开了冰凉的手掌。风贴着地皮儿“呜呜”地刮,卷起枯草败叶,抽得人脸生疼。屯子里静得邪乎,比三姑奶头七那会儿还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家心在腔子里“怦怦”乱撞,撞得肋骨生疼。
我蹲在自家冰凉的土墙根儿底下,后背紧靠着粗糙的土坯子,那股子阴冷劲儿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手里攥着半块冻得梆硬的苞米面饼子,嚼在嘴里像木头渣子,半天也没咽下去。眼睛没着没落地四下瞟,最后定在院当间儿那棵老歪脖子榆树上。树杈子光秃秃的,像无数只干枯的鬼爪子,直直地戳向灰蒙蒙的天。自打灶坑底下挖出那半块钉着锈铁钉的头骨,用郭大先生给的铜钱兽骨钉死在坑里,再用那包呛死人的药粉混着陈灰烂泥填瓷实了之后,娘倒是缓过一口气,能喝点稀的了。可这屯子……它像是彻底死了。
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阴气,非但没散,反倒像是沉进了地底下,又从每一道墙缝、每一块砖石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不是地龙子那种土腥腐臭的铁锈味儿,是另一种……更沉、更闷、更湿冷的味儿。像是老林子深处积了八百年的烂树叶沤透了,又混进了深井底下不见天日的阴寒水汽,吸一口,凉飕飕地直往肺管子深处钻,带着股子钻心的、让人骨头缝都发酸的潮气。
屯子里的人,眼窝子都陷得更深了,蜡黄的脸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败。走路低着头,脚步放得又轻又飘,说话都压着嗓子,像是怕惊醒了啥。连平日里最爱串门扯闲篇的老娘们,也都缩在自家炕头上,门窗关得死死的,用破麻袋片堵着缝。那股子若有若无的、令人窒息的湿冷阴气,就缠在这死寂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尖子上。
“柱子……”娘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又细又弱,带着风都能吹断的颤音,“去……去后山背阴坡……看看……你三姑奶的坟……头七过了……心里……不踏实……”
我嘴里的饼子渣子差点噎住。后山背阴坡?三姑奶那口头朝下、用柳木钉钉死、压着三块青石板的坟?郭大先生临走前那冰碴子似的话又在耳朵边响:“……七天内……任何人……不许靠近那坟……靠近那洞……靠近这棵老槐树……否则……那东西……还没走干净……这笔账……它……会回来算的……”
七天早过了。可那股子阴气……
“娘……”我嗓子眼儿发干,“根叔他们……不都去看过了吗?说……说青石板好好的……”
“去……看看……”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虚弱,不容置疑,“……心里……突突跳……像是……压了块冰……”
我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小半块饼子揣进怀里,冰凉梆硬的硌着胸口。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不去不行。娘那眼神儿,直勾勾的,带着点让人心头发毛的空洞。
刚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一股子更冲的湿冷阴风就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带着老林子深处特有的、腐朽的泥土和烂树叶的味道。屯子里的土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两旁的土房子像一排排沉默的坟包,黑洞洞的窗户是坟包上没合拢的眼。风刮过枯树枝,发出单调的“呜呜”声,听着像谁在哭丧。
我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口走。越靠近那片老林子,那股子湿冷的阴气就越重,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屯子里的狗不知为啥,都夹着尾巴缩在窝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对着后山的方向。
终于走到背阴坡那片乱葬岗。这地方,大白天都阴森森的,老辈人说底下埋的都是些横死的、没人收的孤魂野鬼。灰白的天光下,一个个低矮的坟包杂乱地挤在一起,上面稀稀拉拉长着些枯黄的乱草。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土腥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比屯子里更重十倍!
我一眼就看到了三姑奶的坟。小小的土包,连块木头牌子都没有,毫不起眼地窝在坡底最背阴的角落里。可它旁边……多出来一堆东西!
是那三块巨大的青石板!原本应该死死压在坟头上的青石板,此刻竟然被掀翻了!一块斜斜地插在坟包旁边的烂泥里,另外两块滚落在几步开外的枯草丛中,沾满了黑黄的泥浆。被青石板压过的坟头土,露着新鲜的茬口,湿漉漉、黑乎乎的,像一张刚被撕开痂的伤口!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头皮“嗡”地一下炸开!郭大先生的话像炸雷一样在脑子里劈开:“……头朝下……七尺深……青石板压顶……” 压顶的青石板……被掀了?!
谁干的?!根叔他们不是说好好的吗?!
我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掀开了“盖子”的坟包,那湿漉漉、黑乎乎的新鲜土茬,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呜咽声,飘飘忽忽地,不知从哪个方向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声音很细,很飘渺,像是被风吹散了,又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感觉里面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毒。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耳朵不由自主地竖得老高,拼命捕捉着那飘忽的声音来源。
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是从左边那个塌了半边的老坟头后面传来,又像是右边那丛长得特别茂盛的枯黄蒿草底下钻出。风一吹,那呜咽声就被卷走,消失片刻,又在另一个方向幽幽响起。
“……冷……好冷啊……”
“……压得……喘不过气……”
“……谁……来……拉我……一把……”
“……下面……好黑……好湿……”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脑仁儿里!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不能停!快走!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冒出来。我猛地转身,就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哗啦啦——!”
“哗啦啦——!”
“哗啦啦——!”
一阵突如其来、极其密集、如同骤雨击打树叶的声响,猛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又急又响,瞬间盖过了那飘忽的呜咽!
不是雨!这大阴天,哪来的雨?!
我惊恐地抬头望去——
声音的来源,是乱葬岗边缘,那片紧挨着老林子、长得格外高大茂密的……杨树林!
靠山屯的老人都知道,杨树,尤其是老林子边上的野杨树,轻易不能碰。都说那玩意儿招阴,叶子哗啦啦响起来,跟无数鬼魂在拍手似的,叫“鬼拍手”。平日里大伙儿都绕着那片杨树林走。
此刻,那片杨树林里,每一棵树的枝桠都在疯狂地摇摆、抖动!无数片巴掌大的杨树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翻飞、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啦”巨响!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了混乱和某种诡异韵律的声浪,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掌在拼命拍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头晕目眩!
更诡异的是,明明没有一丝风!
乱葬岗上静悄悄的,连根草叶都没动!只有那片杨树林,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了树冠,在疯狂地摇晃!树叶翻飞碰撞,发出震天的“鬼拍手”!
那飘忽的呜咽声瞬间被这巨大的“哗啦”声彻底淹没!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攫住了我!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疯狂摇摆、发出震天“鬼拍手”的杨树林,耳朵里灌满了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哗啦”声浪!
这……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三姑奶那个被掀开了青石板的坟包——
那湿漉漉、黑乎乎的新鲜土茬上,不知何时,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那小土包在无声地蠕动、起伏!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顶着那层湿冷的泥土……想要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