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杨树林子疯了!
没风!一丝风都没有!乱葬岗上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往脑子里冲的“嗡嗡”声!可那林子,像被无数只看不见的鬼手攥住了树梢子,玩命地摇!巴掌大的杨树叶翻飞、碰撞,“哗啦啦——哗啦啦啦——”的巨响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震得我耳朵里像塞了一千只马蜂,脑仁子跟着那声浪突突地跳,眼前金星乱冒!
这他娘的哪是树叶子响?这就是老辈子人提都不敢提的“鬼拍手”!成千上万的鬼爪子,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拍得山响!
我腿肚子转筋,膝盖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冰冷梆硬的冻土上。三魂七魄像是被这震天的“鬼拍手”硬生生从腔子里拍散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也吓得缩成了针尖大。想跑?两条腿跟灌满了老林子里的烂泥塘,又沉又软,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三姑奶坟头上那个刚拱起来的小土包!
那土包就在湿漉漉、黑乎乎的新鲜土茬正中间,鼓溜溜的,像底下埋了颗活蹦乱跳的心。它没停!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鬼拍手”声浪里,它还在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又异常坚定地……往上拱!湿冷的黑泥被顶开,细碎的土粒顺着坡度往下滚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邪气,混合着浓烈的土腥腐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深井底下沤烂了水草的湿寒死气,猛地从那蠕动的土包缝隙里钻了出来!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过气!比地龙子那味儿更沉!更邪性!
“呜……呜呜……” 那飘忽的、充满了无尽委屈怨毒的呜咽声,像是被这“鬼拍手”的巨大声浪给硬挤了出来,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一会儿像贴着我的耳朵根子吹气,一会儿又像从地底深处最冷的缝儿里渗出来。
“……冷……透骨缝的冷……”
“……压……压死我了……”
“……拉我……拉我出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狠狠刮着我的骨头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混乱中,坟头上那个蠕动的土包猛地向上一顶!
“噗!”
一小块湿冷的黑泥被顶开,滚落下来。
紧接着,一绺东西……从那个小小的破口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探了出来!
不是虫子!不是爪子!
是……头发?!
一绺湿漉漉、粘满了黑泥、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那头发在灰白惨淡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枯草般的灰白色,沾着泥浆,一缕一缕地耷拉着,还在往下滴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水!
“呃……”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的呻吟,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怀里那半块冻饼子吐出来!
那绺灰白的湿头发,像条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的死水蛇,就那么软塌塌地垂在坟头的湿泥上,一动不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污秽的湿冷死气,如同实质的冰水,从那头发探出的破口处汹涌而出!
“鬼拍手”的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哗啦啦啦——!!!” 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微微颤抖!整片杨树林的树冠疯狂地起伏摇摆,如同无数癫狂的鬼影在狂舞!
坟头上那绺湿头发,像是被这巨大的声浪惊动,又像是被地底下某种力量牵引着,竟然……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绺!第三绺!更多的、湿漉漉、粘满黑泥的灰白头发,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藻,争先恐后地从那个小小的破口里钻了出来!它们扭动着,缠绕着,迅速在湿冷的坟头泥土上蔓延开来!像一张正在急速编织的、由死亡和污秽构成的蛛网!
“嗬……嗬……” 我瘫在冻土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跑!必须跑!再不跑,下一个被拖进这湿冷坟包里的,就是我!
求生的本能像最后一点火星,猛地在我冻僵的脑子里炸开!我手脚并用,像条被踩了尾巴的土狗,在冰冷梆硬的冻土上拼命地往后蹭!指甲抠进冻土里,翻起带着冰碴的黑泥,火辣辣地疼也顾不上!只想离那个正在“长头发”的坟包远点!再远点!
就在我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出去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坟头冰凉土坯上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烂泥里拔出脚的声音,猛地从三姑奶的坟头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根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捅进了我的耳膜!震得我浑身一哆嗦,动作瞬间僵住!
我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个被湿漉漉灰白头发覆盖了大半的坟包顶端,那堆疯狂扭动的头发中间,一只……手!
一只沾满了湿冷黑泥、瘦骨嶙峋、指甲缝里全是污垢的手,猛地破开了湿泥和纠结的头发,直直地伸了出来!五指箕张,僵硬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手上的皮肤,是一种死人才有的、毫无血色的青灰色,布满褶皱,像是被水泡了太久,又像是深埋地底多年,被湿冷的泥土侵蚀得失去了所有活气。几缕湿哒哒的灰白头发缠绕在枯瘦的手腕上,更添几分诡异。
“呃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毒和一种非人饥饿感的尖啸,猛地从坟包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同时切割人的神经,瞬间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鬼拍手”声浪!
随着这声尖啸,那只破土而出的青灰色鬼手,猛地弯曲!五根枯瘦僵硬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抠进了坟包湿冷的泥土里!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爆发出来!
“咔嚓!哗啦——!”
坟包顶部的湿泥和纠缠的头发被硬生生撕裂!一个东西……一个裹满了湿冷黑泥、粘着大片大片灰白头发的东西,猛地从坟包里向上拱起了半个身子!
那根本不像个人形!
更像是一具刚从泥潭深处捞出来的、高度腐烂又被水泡发了的残骸!勉强能看出是上半身,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被泥浆和腐烂物浸透的破布片子,大概是三姑奶下葬时那件青布褂子。脖子……脖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上面还死死压着那三枚暗绿的铜钱!铜钱底下,那个被黄符三角包镇住的鼓包,此刻在湿冷的泥浆下,正疯狂地搏动、起伏!像一颗被强行按住的、不甘的、邪恶的心脏!
更恐怖的是那张脸!
完全被湿漉漉、纠结缠绕的灰白长发覆盖!只有几缕发丝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小片同样青灰色的、毫无生气的皮肤。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那张被长发半掩着的嘴,大张着,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黑洞洞的口腔!刚才那声撕裂般的尖啸,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的!
“饿……好饿啊……”
“冷……下面……又冷……又湿……”
“……肉……给我……肉……”
一个破碎的、粘滞的、带着浓重湿冷土腥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张大张的嘴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磨生锈的铁皮,又像是无数只湿冷的蛆虫在喉咙里蠕动!
这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股能冻结灵魂的阴寒和赤裸裸的吞噬欲望!我浑身的血瞬间凉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求生的力气!我瘫在冰凉的老坟土坯上,像条离水的鱼,只剩下绝望的抽搐。
那坟包里的东西,那只破土而出的青灰色鬼手,死死抠着泥地,支撑着它那扭曲腐烂的上半身。覆盖着脸的湿漉长发无风自动,朝着我瘫倒的方向……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张被长发半掩、黑洞洞的口腔,正正地对准了我!
“肉……新鲜的……肉……”
粘滞湿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锁定猎物的兴奋!
它要爬出来!它要吃了我!
“鬼拍手”的声浪还在疯狂地响着,“哗啦啦啦——!!!” 如同为这场恐怖的盛宴敲响的丧钟!杨树林的树冠癫狂地摇摆,投下无数扭曲舞动的鬼影!
那东西支撑着身子的鬼手猛地用力!裹满湿泥和头发的上半身又向上拱起一截!腰部以下还陷在湿冷的坟土里,但那股迫人的、混合着腐烂和湿冷死气的邪恶力量,已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向我涌来!
完了!全完了!爹没了,娘半死不活,现在轮到我了!要被这坟里爬出来的玩意儿当点心嚼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绝望的深渊即将把我彻底吞噬的瞬间——
“嗷呜——!!!”
一声凄厉、愤怒、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狗嚎,猛地从乱葬岗边缘炸响!那声音穿透了震天的“鬼拍手”,带着一种拼死一搏的疯狂!
是屯子里的狗!不止一条!是好多条狗在同时狂吠!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呜咽,而是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炸了毛的凶狠和恐惧!
紧接着,一阵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伴随着狗群的狂吠,由远及近,猛地冲破了乱葬岗死寂的幕布!
“我的老天爷!!”
“那……那是啥玩意儿?!”
“三……三姑奶?!她……她爬出来了?!”
“狗!狗疯了!拉不住!”
是根叔!还有屯子里几个胆子大的本家叔伯!他们手里抄着锄头、铁锹、还有猎叉,脸色一个比一个煞白,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坟包上那半截拱出来的恐怖身影!几条平日里温顺的大黄狗、黑狗,此刻脖子上拴着的麻绳被挣得笔直,龇着森白的獠牙,冲着坟包方向发出震天的、带着恐惧的狂吠,拼命往前冲,把拉着绳子的大老爷们拽得踉踉跄跄!
他们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即将吞噬我的死亡旋涡!
坟包上那半截拱出来的东西,覆盖着脸的湿漉长发猛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张黑洞洞的嘴咧开一个更加狰狞的弧度,粘滞湿冷的声音带着被惊扰的暴怒:
“……吵……死……”
它那只抠在泥地里的青灰色鬼手猛地一扬!
“嗖!嗖!嗖!”
几道湿漉漉、粘满黑泥的灰白影子,如同离弦的毒箭,猛地从它身上缠绕纠结的湿发中激射而出!直扑冲在最前面、狂吠最凶的那几条大狗!
是头发!是那些湿漉漉、如同活物般的灰白长发!
“嗷——!!!”
“呜……呜……”
凄厉痛苦的狗嚎瞬间响起!几条被灰白长发缠住的大狗,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翻滚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湿漉的长发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它们的脖子、腿脚!被缠住的地方,狗毛瞬间枯萎脱落,皮肤上冒出“滋滋”的白烟,留下焦黑的灼痕!
“操!动手!!”根叔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恐惧被巨大的愤怒和护屯的本能压了下去!他抡起手里的铁锹,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朝着坟包上那半截恐怖身影就冲了过去!其他几个本家叔伯也被激起了血性,吼叫着,挥舞着手里的家伙什,紧跟而上!
猎叉带着破风声狠狠刺向那东西扭曲的脖颈!锄头带着泥土的腥气劈向它抠在泥地里的鬼手!铁锹带着铲断一切的决绝,狠狠拍向它拱起的脊背!
“铛!”
“噗嗤!”
“咔嚓!”
金属撞击硬物的闷响、利器切入腐肉的钝响、骨头断裂的脆响……瞬间混杂着狗群的惨嚎、“鬼拍手”的震天声浪和那东西发出的、更加暴怒痛苦的尖啸,在死寂的乱葬岗上炸开!如同地狱打开了大门!
泥土飞溅!腥臭的黑水和粘稠的污物四散喷溅!那半截拱出坟包的恐怖身影在疯狂的攻击下剧烈地扭动、翻滚,发出非人的嚎叫!覆盖着脸的湿漉长发狂乱地舞动,如同无数条暴怒的毒蛇,抽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厉啸!几次试图缠绕攻击者的手脚,都被险之又险地避开或用家伙什格开!
混乱中,一只枯瘦僵硬、沾满黑泥的鬼手猛地抓住了根叔砸下来的铁锹木柄!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传来,根叔虎口崩裂,铁锹险些脱手!
“根叔!”旁边一个本家兄弟怒吼一声,手里的锄头带着风声狠狠劈在那只鬼手的手腕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只青灰色的鬼手竟被硬生生劈断!断口处没有血,只有粘稠发黑、如同沥青般的污物流淌出来!
“嗷——!!!”坟包里的东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剩下的半截身子疯狂地扭动挣扎!
“砸!砸烂它!!”根叔赤红着眼睛,趁机夺回铁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东西被湿发覆盖的脑袋狠狠拍下!
“砰!”
一声闷响!如同砸烂了一个灌满泥浆的破瓦罐!
那疯狂扭动的半截身子猛地一僵!
覆盖着脸的湿漉长发被巨大的力量拍得散开,露出了下面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青灰色的皮肉塌陷下去,一只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被拍得凸了出来,挂在眼眶外,死死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那张咧到耳根的黑洞洞的嘴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咯咯”声。
它抠在泥地里的另一只鬼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上半身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回了那个湿冷的坟坑里!溅起大片的黑泥污物!
那几缕缠绕在狗身上的湿发,瞬间失去了活力,变得枯槁灰败,像烧焦的草绳般簌簌脱落。
震耳欲聋的“鬼拍手”声浪,在这一刻,如同被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整片杨树林瞬间恢复了死寂!每一片叶子都静止不动,仿佛刚才那疯狂的摇摆从未发生过。
乱葬岗上,只剩下几条受伤大狗压抑的呜咽,根叔他们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还有那坟坑里传来的、微弱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腐烂的尸臭和浓烈的湿冷阴气,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瘫在冰凉的老坟土坯上,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汗水、泥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滴。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搏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根叔拄着铁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溅满了腥臭的黑泥点子。他死死盯着那个塌陷下去、还在微微冒着污浊气泡的坟坑,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喘了几口粗气,猛地转向我,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磨:“柱子!还……还愣着干啥?!回屯子!叫人!拿……拿火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