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的风,裹着御花园漫溢的桂花香,打了个旋儿,从寿康宫小佛堂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
案上的经卷被吹得掀动几页,香炉里的青烟也跟着晃了晃,混着殿内淡淡的檀香,酿成一股说不清的暖香。
佛前的长明灯跳了两跳,把供桌上的瓜果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忽明忽暗的,像极了这宫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太后正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紫檀佛珠,闭目听着窗外的风铃声。
佛堂里供着新鲜的白菊,香火缭绕中,竹息姑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主子,歇会儿吧,腿该麻了。”竹息把茶盏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声音压得极低。
太后缓缓睁开眼,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轻声问:“外面有什么事?”
“看你脚步都乱了。”
竹息这才定了定神,凑近一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喜:“主子,刚从景仁宫那边传来的信,章太医诊出来,皇后娘娘已有一个月身孕了!”
“脉案都写得明明白白,错不了。”
“哦?”太后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些,“章太医的脉案,向来是准的。”
太后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峰轻蹙——皇后这岁数,快四十的人了,真能怀上?
可转念一想,章太医是太医院院判,脉案写得明明白白,断不会出错。
这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便被她轻轻拂去了。
她放下茶盏,看向佛龛上的观音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这孩子,总算是盼来了。”
她这高兴,倒不全是为了皇后腹中的胎,更多是为了乌拉那拉氏。
想当年,皇后在潜邸时诞下弘辉阿哥,那是何等金贵的嫡子,偏天不假年,早早去了。
自那以后,皇后的肚子便再没动静,这一直是太后的一块心病。
如今皇后有孕,还是嫡胎,于整个乌拉那拉氏一族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总算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了。
“可不是嘛,”竹息笑着凑近些,声音里裹着真切的喜意。
“方才景仁宫那小太监来传话,脸上的喜气都快溢出来了,走路都带着风,瞧那模样,断不会有错的。”
太后点点头,站起身,扶着竹息的手慢慢走到窗边。
“皇后这孩子,进府这些年,行事稳重,就是身子骨弱了些。”
她望着宫墙尽头的角楼,“如今有了身孕,可得仔细养护着。”
“主子放心,景仁宫那边肯定仔细着呢。”竹息接口道。
“嗯,”太后转过身,目光落在柜上的紫檀木匣子上,“去把我那幅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取来,你亲自送去景仁宫。”
“告诉皇后,让她安心养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有哀家在呢。”
“哎,奴才这就去。”
竹息应着,转身往库房走。
那幅画是太后当年还是德妃时,先帝赏的,一直当宝贝似的收着,如今肯拿出来,可见对这胎的看重。
竹息捧着描金画匣子往景仁宫去,一路走得稳妥。
廊下遇见的太监宫女们脸上都漾着喜气,见了她便躬身行礼,眉眼间的笑意藏不住。
竹息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新皇刚登基,根基未稳,皇后虽已过盛年,却诊出了身孕,这可是关乎国本的天大喜事。
消息传遍各宫时,各宫主子们谁也不敢怠慢,或是赏些锦缎银锞,或是分些时新点心。
底下人得了好处,自然个个眉开眼笑。
连带着宫道上的风,都似裹了蜜一般,甜丝丝的。
竹息拢了拢匣上的锦袱,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到了景仁宫,皇后正歪在铺着貂毛垫子的软榻上,手里翻着《佛经》。
见竹息进来,忙要起身行礼,被竹息按住了:“皇后娘娘快坐着,太后特意吩咐了,不让您动气。”
她把画匣子呈上:“这是太后让奴才送来的《观音送子图》,主子说,让您踏踏实实养胎,宫里的事有她老人家担着呢。”
皇后打开匣子,见画中观音慈眉善目,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笔触细腻,气韵生动。
她轻轻抚摸着画轴,眼眶有些发热:“替我谢太后恩典,等我身子好些,亲自去寿康宫谢恩。”
“太后说了,不用急,”竹息笑着说,“您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自己,等过了三个月,胎象稳了,再去不迟。”
送走竹息后,皇后把画挂在寝殿内的墙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画上,仿佛观音的衣袂都在飘动。
她抬手抚上小腹,那里还平平坦坦,却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在悄悄孕育。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桂花的香气,也带着整个后宫的期盼。
她再清楚不过,从这一刻起,这腹中的小生命,不单是她与皇上的骨血,更是整个乌拉那拉氏的根脉与指望。
殿角的自鸣钟滴答轻响,映着窗棂投下的碎金般的日光,她俯下身。
唇边漾开一抹极轻极柔的笑意,对着腹中低语:“辉儿,这次额娘护着你,咱们娘俩,定要平平安安的。”
景仁宫的热闹尚未歇脚,各宫的心思早已活络开来。
碎玉轩里,莞贵人正临窗描着兰草,流朱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进来,低声道:“小主,景仁宫那边传开了,皇后娘娘确是有孕了。”
莞贵人笔尖微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淡淡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该贺的。”
可眼底那抹深思,却藏着几分对后宫波谲云诡的了然。
储秀宫的窗台上,一盆新供的绿萼梅开得正俏,细蕊沾着晨露,透着股清冽的寒香。
安陵容扶着窗沿,指尖轻轻点过冰凉的花瓣,耳边还回响着宫女刚报来的消息——皇后确是有孕了。
她眉尖微蹙,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那皇后平日里端着中宫的宽和架子,可眼底的算计与狠戾,她是见识过的。
如今竟真的怀上了?
安陵容望着梅枝上蜷曲的花苞,心思转得飞快:都说高龄妇人难有孕,可真怀了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把年纪怀的胎,能顺顺当当生下来,母子都康健的,终究是少数。
若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将目光移回案上的绣绷。
绷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像藏在心底的念头,明明灭灭,却断不了根。
后宫之中,惊惶大过欢喜的,原是多数。
那些尚无子嗣却自认有些体面的妃嫔,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御花园里,往日里避着走的小径,如今常能撞见各宫主子“偶遇”;
养心殿外,捧着参汤、银耳羹的宫女换了一波又一波;
连带着给皇上绣香囊、纳鞋底的,也比往日殷勤了数倍。
“皇上,这是臣妾新制的薄荷香囊,夏日里能醒神。”一位常在捧着锦盒,在养心殿外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
“放下吧。”苏培盛在旁接过,语气平淡——这几日送来的物件,早已堆了半间偏殿。
皇上对此倒也淡然。
他本是勤勉君王,每日寅时(凌晨四点左右)便起,批阅奏折、召见大臣,从不含糊。
只是傍晚歇下来时,想着今年宫中竟已有五位妃嫔有孕,也觉是天意眷顾,便也不十分推拒各宫的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