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日胃口如何?”这日散了朝,他刚踏进景仁宫,便见皇后正倚在软榻上翻书,忙上前按住她欲起身的动作。
皇后抬眸时,眼尾的细纹都浸着温软笑意:“托皇上的福,今早用了半碗燕窝粥,竟没像往常那样反胃,算是安稳了些。”
剪秋在旁笑道:“章太医说,主子这几日胎象稳了许多呢。”
皇上点点头,接过剪秋递来的茶盏,坐在榻边细细问着饮食起居,话虽不多,却透着寻常夫妻的关切。
除了景仁宫,皇上稍勤些踏足的去处,便是碎玉轩了。
莞贵人原也怀着身孕,那张脸虽有几分像极了故人,性子却又另是一番模样。
甄嬛身上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谈吐清雅,心思通透。
皇上白日里处理朝政,难免有倦怠之时,这时候便乐意往碎玉轩去坐坐——
听她聊些诗词典故,或是说些寻常巷陌的趣闻,倒能让紧绷的心弦松快几分,仿佛连殿外的风,都比别处清爽些。
储秀宫的谨贵人怀着身孕,性子又温顺,皇上也常去坐坐,问问胎象,赏赐些安胎的药材。
倒是最先有孕的富察贵人,近来却少见圣驾。
并非失了恩宠,只是她性子张扬,孕期里更是时常小题大做,今日嫌汤淡了,明日说宫女笨了,皇上听得多了,便渐渐去得少了。
但该有的赏赐——人参、绸缎、金银,却一样没落,毕竟是龙胎,体面总要给足。
这日傍晚,皇上从景仁宫出来,望着天边的晚霞,对苏培盛道:“去御膳房看看,给富察贵人送一盅冰糖雪梨过去,说让她好生养着,别总动气。”
苏培盛忙应着“嗻”,心里却清楚,这后宫的恩宠,原就像这晚霞,绚烂时铺满天际,淡了时,便只剩暮色沉沉了。
而各宫的心思,却随着这连绵的喜讯,愈发汹涌起来。
延禧宫的窗纱被秋阳晒得暖融融的,富察贵人斜倚在铺着獭兔绒垫的软榻上,指尖烦躁地绞着腰间的玉络子。
一旁的思娴嬷嬷刚沏了盏陈皮茶递过来,就被她抬手挥开,茶盏在小几上晃了晃,褐色的茶水溅出些微,在明黄锦缎的桌旗上洇出浅痕。
“刚开春那会儿,谁不说我是这宫里最体面的?”
富察贵人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尖刻,“那会儿皇上三天两头往延禧宫来,赏赐流水似的送,连太后都特意赏了我支赤金累丝凤钗。”
“可你瞧瞧现在——”
她猛地坐直身子,凤袍的摆角扫过榻边的熏笼,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
“去了趟圆明园,回来就变了天!”
“先是谨贵人诊出有孕,接着是莞贵人,如今倒好,连皇后娘娘那样的年纪,竟也怀上了!”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声音里裹着哭腔:“自打入了秋回了宫,皇上竟一次都没踏过延禧宫的门槛!”
“你说,这叫我往后怎么在宫里立足?”
话音未落,她因气闷而剧烈喘息,胸口起伏间,那隆起的腹部竟显得愈发沉坠。
明明才七个月的身孕,瞧着那尺寸,竟与旁人八个月的胎象一般无二,连衣襟都被撑得紧紧的,透着几分不寻常的滞重。
思娴嬷嬷在旁看得心惊,忙上前轻拍她的背:“主子快别气了,仔细伤着龙胎。”
“皇上许是忙,等过些日子……”
“忙?”富察贵人甩开她的手,眼底含泪却带着倔强,“他忙得去景仁宫瞧皇后,忙得去碎玉轩陪莞贵人。”
“偏就忙得忘了我这延禧宫还有个怀着龙胎的!”说罢,她赌气似的往榻上一靠,腹部的坠胀感愈发明显,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
思娴嬷嬷刚从寿康宫调来伺候,见她动了气,忙屈膝劝道:“主子息怒,您这胎是头一个,皇上心里向来看重的。”
“前日还赏了长白山的老山参呢,这份恩宠,旁人比不得。”
“看重?”富察贵人冷笑一声,抬手抚上腹部,那里沉甸甸的,却压不住她心里的慌。
“看重怎的这些日子总往景仁宫、碎玉轩去?”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这胎月份足了,稳当了,便不新鲜了!”
她越说越急,呼吸都粗重起来,忽然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前些日子在园子里动了胎气,太医就说要静养,可这宫里一桩接一桩的事,我能静得下来吗?”
思娴嬷嬷见她额角渗出细汗,忙取了帕子替她拭去,又轻声道:“主子别多想,您这肚子显怀,是龙胎壮实的缘故。”
“章太医前日不还说,听着胎音格外有力吗?”
她顿了顿,小心措辞,“奴才瞧着,您近来忧心太过,倒不如请些说书先生来,解解闷儿?”
富察贵人瞥了她一眼,语气稍缓:“说书先生?罢了,吵得慌。”
她重新靠回软榻,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声音低了些,“去把那盏冰镇酸梅汤端来,心口堵得慌。”
思娴嬷嬷应声退下,心里却暗暗犯愁——这位小主本就因胎气不稳性子躁,如今被各宫有孕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再这么忧思下去,怕是真要伤了胎气。
可她刚接手伺候,有些话终究不敢说得太透,只能暗暗盼着太医院能早些再送些安胎的方子来。
殿外的秋蝉还在嘶鸣,富察贵人望着窗台上那盆日渐枯败的茉莉。
忽然觉得这延禧宫的热闹,竟像这秋日的花一般,开得快,谢得也急。
她又轻轻抚着小腹,声音压得极低,像对肚子里的小生命说话,又像对自己较劲:“我的儿,你可得争口气。”
“等你出来,额娘的体面,就靠你撑着了。”
指尖划过衣襟上绣的缠枝纹,眼底闪着光,“到时候咱们娘俩一起,把那些轻贱过咱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说罢,一滴泪砸在锦缎裙摆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后宫的片刻安宁,原就如薄冰覆水,不知何时便会碎裂。
自打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开,各宫的喧嚣就没断过。有孕的盼着能平安诞下龙胎,稳固恩宠;
没孕的则卯足了劲争风吃醋,只求能沾得半分圣恩。
连带着前朝的目光,也悄悄往景仁宫飘——中宫嫡子,那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这份波澜,最是牵动两位阿哥的心。
阿哥所的书房里,三阿哥弘时正对着一篇《论语》唉声叹气。
他本就资质平平,背书总比旁人慢半拍,此刻更是心不在焉,手里的狼毫笔在纸上胡乱画着圈。
侍立一旁的詹事府师傅轻咳一声:“阿哥,‘克己复礼’一句,还需再细琢磨。”
弘时却猛地把笔一搁,烦躁道:“琢磨什么?再琢磨,也抵不过人家肚子里的金贵!”
他知道自己能耐有限,从前还仗着是长子,盼着能得几分看重,可四弟弘历素来得父皇喜欢,如今皇后又有了身孕——那可是嫡子!
他垮着肩,声音里带着颓唐,“师傅,您说,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只能做个闲散王爷了?”
师傅忙劝:“阿哥慎言。嫡庶有别是常理,可阿哥毕竟是皇长子,圣上心中自有掂量。”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在讲究嫡庶尊卑的规矩里,一个嫡子的分量,足以压过所有年长的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