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正殿里,太后闭目靠在软榻上,竹息姑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太后听完,缓缓睁开眼:“查清楚了?”
“她方才喝了御膳房的雪梨银耳露,还与欣常在说了几句话。”
竹息姑姑点头:“是那雪梨银耳露旁人也喝了,欣常在那边……暂时没发现异常。”
太后冷哼一声:“没异常?好好的宴席,偏生就她出事了。”
“这宫里,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她看向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皇后起身福了福身:“回额娘,此事蹊跷,还是等太医诊出结果,再细细查问为好。”
“只是……富察贵人遭此大难,怕是……”她没说下去,眼底的怜悯却恰到好处。
夕阳的余晖透过寿康宫的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狭长的影子,随着日头西沉,那影子渐渐被暮色吞噬。
殿内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太监们捧着羊角宫灯鱼贯而入,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昏暗,却驱不散满殿的沉郁。
宴席早已撤得干干净净,紫檀木桌上换了新沏的雨前龙井,配着几碟精致的山药糕、杏仁酥,可谁也没心思动。
甄嬛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却冰凉——方才富察贵人血染裙裾的模样,像烙铁似的印在眼前,让她下意识地护紧了小腹。
“姐姐说,富察妹妹这胎……怎么会突然保不住?”
安陵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八个月了,按理说该稳了才是。”
惠贵人坐在一旁,眉头紧锁:“怕是宴上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或是被谁冲撞了。”
“你瞧她方才看皇后娘娘的眼神,带着气呢,说不定是自己动了胎气……”
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妥,忙闭了嘴。
这宫里的事,哪能随便揣测。
偏殿的动静渐渐歇了,皇上不知何时已回了正殿,端坐在上首的蟠龙椅上。
指尖在御案的紫檀木面上轻轻敲击,笃、笃、笃,节奏匀净,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面前那盏雨前龙井早已凉透,茶梗沉在杯底,结了层薄薄的白膜,可皇上恍若未觉,目光只定定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处,眸底深不见底。
是在想富察贵人那句“孩子”的哭喊?还是在算这桩事背后牵扯的枝枝蔓蔓?谁也说不清。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侧,袍角都不敢沾着椅子分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跟了皇上二十多年,最懂这份平静底下的惊涛骇浪。
富察贵人虽素来不得宠,可她那胎不同,是皇上登基后落的第一子,如今在太后的生辰宴上出了这等事,往轻了说是宫闱不宁,往重了说,便是打了皇家的脸面。
皇上指尖的敲击声忽然停了,他抬手端起那盏凉茶,刚要碰到唇边,又猛地顿住。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的喘息。
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章太医掀帘而入,青灰色的袍角沾着尘土,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连花白的胡须都湿了。
他刚进殿就“噗通”一声跪下,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
“回皇上,回太后,皇后娘娘……”章太医的声音带着脱力的沙哑,叩首时额头几乎触地。
“富察贵人的血是止住了,只是……只是那龙胎……已是回天乏术,终究是没能保住……”
话音刚落,偏殿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穿透了殿门,尖利得像要划破夜空:“我的孩子啊——!我的儿啊——!”
是富察贵人的声音,没了往日的骄纵,只剩下彻骨的绝望,一声声撞在每个人心上。
太后端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紫檀木佛珠“啪”地掉在案上,滚了几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没了往日的慈和:“造孽。”只两个字,却透着沉沉的寒意。
今儿是她的生辰,本想图个吉利,偏偏出了这等血光事,怎么想怎么晦气。
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缓缓站起身,指尖掐着绢帕的力道却泄了底——指节泛白,将素色帕子攥出几道深痕。
她脸上依旧是中宫的端庄体面,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只看向跪在地上的章太医:“章太医,富察妹妹……身子要紧吗?”
虽与富察贵人素无深交,可同为女子,更遑论此刻腹中胎动微不可察,那份同为孕母的惊悸便如细针般刺上心来。
章太医额头冒汗,深深叩首:“回皇后娘娘,血是止住了,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富察贵人元气大伤,伤及根本,怕是……怕是往后再难有孕了。”
“什么?”皇上猛地一拍御案,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在龙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眸底翻涌着怒意,“查!给朕彻查!是谁敢在寿宴上动手脚,伤了龙胎!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忙上前一步。
“传朕旨意,封锁寿康宫,所有伺候宴席的宫女太监、厨子太医,一个都不许走!”
“仔细盘问,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动手脚的人给朕找出来!”
皇上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嗻!”苏培盛领命,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太后叫住。
“等等。”太后缓缓开口,目光扫过殿内的妃嫔们,“不必兴师动众。”
“富察贵人失了孩子,本就伤心,再这么折腾,反倒让她更不安生。”
她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让章太医仔细查查富察贵人今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再问问她身边的人,事发前可有异常。”
“若是人为,自然瞒不住;若是天意……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皇上沉默片刻,终是颔首:“就依额娘的意思。”
“章太医,你亲自去查,有任何线索,立刻回报。”
“奴才遵旨。”章太医再次叩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小太监扶着往偏殿去了。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偏殿隐约传来富察贵人压抑的哭声,像一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慌。
甄嬛望着烛火跳动的光晕,忽然觉得这宫灯的暖黄竟有些刺眼——年初时富察贵人还挺着肚子接受众人道贺,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这后宫的恩宠与子嗣,竟都是这般易碎的东西。
安陵容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帕角几乎要被绞碎。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心里却翻江倒海——这宫里的安逸,原是裹着蜜糖的刀。
片刻的松懈,就可能万劫不复。
她悄悄吸了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暗暗打定主意:回宫后,殿里的每一寸角落,每一件器物,都得亲自过目仔细查验,半分疏漏也容不得。
皇上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地望着殿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殿外的风声渐起,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哀悼。
这场本为添喜的生辰宴,终究还是染了血。
谁都清楚,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深宫里的争斗,从来都藏在笑语与锦绣背后,一旦发作,便是这般鲜血淋漓,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