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冬,紫禁城落了头场雪,琉璃瓦覆着一层薄白,连咸福宫的廊柱都裹了厚棉套。
沈夫人入宫已逾半月,日日守着沈眉庄安胎,晨昏伺候汤药,言行举止间尽是温和简朴。
连伺候的宫女都私下说:“沈夫人瞧着比咱们宫里的嬷嬷还恭谨,半点没有三品协领主母的架子。”
这话传到养和殿时,安陵容正就着暖炉烤手,闻言指尖一顿,抬眼看向锦绣:“你信?”
锦绣捧着茶盏的手微顿:“小主的意思是……”
“济州协领沈家,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
安陵容指尖划过暖炉上的缠枝纹,声音压得低,“沈夫人能把眉庄姐姐教得端庄知礼,自己又怎会是真的淳朴到无半分心思?”
“不过是在宫里藏拙罢了,有些事,本就尽在不言中。”
锦绣恍然大悟,又道:“可惠贵人的胎像倒是一日比一日稳了,昨儿太医诊脉还说,胎动比前几日有力了些。”
安陵容微微颔首,目光飘向窗外的飞雪:“有娘亲在身边,心气顺了,胎自然稳。”
“只是……景仁宫那边,怕是没这么顺心。”
话音刚落,就见小太监小海子掀帘进来,躬身回话:“小主,方才从景仁宫那边听来的消息,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越发不适了。”
安陵容坐直了些:“详细说说。”
“回小主,自打入了冬,皇后娘娘就总说畏寒,吃不下东西。”
小海子低声道,“太医说,娘娘年岁大了,怀相本就辛苦,如今又逢天寒,气血不畅,只得日日煎着温补的汤药。”
“好在宫里伺候的人周全,才没出什么岔子。”
安陵容捻了颗蜜饯放进嘴里,轻声道:“皇后娘娘这胎,来得不易,她自然是要保的。”
话刚落音,就见雪松挑着帘子进来,手里还攥着块暖炉,带进一阵寒气:“小主,景仁宫的剪秋姑姑来了。”
话音未落,剪秋已掀帘而入,身上那件石青缎面的披风沾着些微雪粒。
她先给安陵容请了安,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给谨贵人请安。”
“娘娘让奴才来知会您,近来她身子不爽利,六宫事宜暂由华妃娘娘协理,您若有要事,可直接去翊坤宫回话。”
安陵容闻言忙抬眸,语气添了几分关切,吩咐道:“锦绣,快给剪秋姑姑上盏热茶。”
待锦绣捧来鎏金白瓷茶盏,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沿,轻声追问:“剪秋姑姑,皇后娘娘凤体违和?”
“前几日在景仁宫见着,还瞧着精神尚可呢。”
剪秋捧着热茶暖手,眉尖微蹙,轻叹道:“可不是嘛。”
“许是入了冬天寒,娘娘夜里总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太医说还是孕中气血不足,得好生静养。”
安陵容略一思忖,颔首道:“这寒冬腊月的,怀着龙裔本就辛苦,还请姑姑转告娘娘,务必多顾着自个儿凤体。”
说罢转向锦绣,“把我前几日备好的东西取来。”
锦绣很快捧来一个紫檀木盒,安陵容示意她递到剪秋面前,柔声道:“这里面是些上好的陈年化橘红。”
“让太医又加了些川贝研磨的粉末,温水冲泡着喝,能安神润肺。”
“正好娘娘近日不适,姑姑顺带带回景仁宫,也表我一份心意。”
“我如今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实在没法亲自去给娘娘请安,还请姑姑替我向娘娘赔个罪,望娘娘见谅。”
剪秋忙躬身应道:“谨贵人放心,奴才定把您的心意和歉意都带给娘娘。”
说罢接过紫檀木盒小心收好,又简略说了几句皇后近日饮食清淡、静养为主的近况,便捧着盒子匆匆辞行,往景仁宫去了。
待殿门合上,锦绣才凑近些,低声道:“小主,您送这东西,倒是考虑得周全。”
安陵容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盏壁:“不过是尽个妃嫔的本分罢了。”
“皇后凤体违和,做下属的岂能无动于衷?”
她语气平淡,眼底却无半分关切,“何况那化橘红早让太医查验过,品性温和,纵使皇后不用,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更落不到我头上。”
锦绣想起方才剪秋的话,又道:“可小主,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利,宫里的事都归了华妃娘娘打理,这局势……”
“局势如何,与咱们无干。”
安陵容截断她的话,呷了口热茶,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笃定。
“咱们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其余的事,少看少听少议论,才是保全自身的道理。”
另一侧景仁宫的暖阁里虽燃着足旺的地龙,却驱不散皇后眉宇间的倦意。
她靠在铺着貂皮软垫的宝座上,一手抚着隆起的小腹,一手捏着帕子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透着孕中常见的苍白。
“娘娘,再喝口参汤吧?”
绘春端着描金托盘上前,托盘里的白瓷碗冒着氤氲热气,“太医说这老山参熬的汤能补气血,您今日才喝了小半碗。”
皇后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带着几分固执:“搁着吧,实在没胃口。”
她闭了闭眼,指尖用力攥着宝座扶手,“自打怀了这龙裔,入了冬就越发难熬。”
“早年怀弘晖时也没这般辛苦,许是真的年岁大了,气血跟不上了。”
绘春连忙宽慰:“娘娘说的哪里话?”
“您凤体金贵,怀的是皇家龙脉,自然比寻常孕事更要费心些。”
“您放心,太医院日日有人轮值,内务府也把伺候的人安排得妥帖,您只管安心静养便是。”
皇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雪花上,眼神里满是坚定:“静养自然要静养,可这腹中的孩子,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狠绝,“再苦再累,哪怕熬坏了身子,只要能让龙裔平安降生,一切都值得。”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剪秋姑姑回来了——”
剪秋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走进来,先给皇后行了礼,才禀报道:“娘娘,奴才从养和殿回来了。”
“谨贵人让奴才把这盒化橘红带给您,说能安神润肺,还让奴才替她请罪,说她月份大了行动不便,没法亲自来请安。”
皇后示意扶月接过木盒,淡淡道:“她倒是有心了。”
“告诉她,本宫晓得了,让她也安心养胎。”
她话锋一转,问道,“宫里的事,近日可有什么不妥?”
剪秋回道:“回娘娘,一切都安稳。”
“您身子不适,皇上已经下了口谕,让华妃娘娘暂行协理六宫之权,牵头打理宫中事务。”
“各宫都安分得很,没出什么乱子。”
“华妃?”皇后眉尖微挑,随即又舒展开,“也好,她办事向来张扬,却也还算周全,暂且让她忙活去吧。”
她顿了顿,又问,“除夕夜宴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回娘娘,华妃娘娘已经召了御膳房、内务府、教坊司的总管议事了。”
剪秋道,“今年情形不同,皇上说国泰民安,民生回暖,宫里又有多位小主怀着龙裔,是大喜之年。”
“特意吩咐这除夕夜宴要比往年更隆重些,既要彰显天家气象,也要图个喜庆。”
皇后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皇上考虑得周全。”
“这宴确实该好好操办,一来让外臣看看大清的富庶,二来也给几位有孕的小主添添福气。”
她看向剪秋,“你多盯着点,虽让华妃牵头,可涉及礼仪规制、赏赐安排这些要紧事,还是要随时来禀报本宫,别让她太出格。”
剪秋应道:“奴才明白,已经让人在旁留意了。”
“华妃娘娘今日已经定了宴饮的大致规制,还让尚食局拟了菜单,说要用上等的驼峰、鱼翅、熊掌,每道菜都要绣样摆盘,寓意吉祥。”
“内务府也开始着手布置太和殿了,打算挂些‘国泰民安’‘龙凤呈祥’的宫灯,再摆上红梅点缀。”
皇后听着,没再多说,只是轻轻抚了抚小腹,轻声道:“如此便好。”
“只要不出纰漏,能让皇上舒心,让六宫安稳,谁牵头操持,原也没什么分别。”
她缓缓合上眼,靠在铺着貂裘的引枕上,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剪秋刚要上前替她掖好被角,却被她抬手止住:“不必了,让我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