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起,乾清宫的丹陛就开始热闹起来。
内务府的太监们踩着薄雪搭天灯架,松木杆子往雪地里一插,溅起的雪沫子落在明黄滚边的袍角上,倒添了几分活气。
“黄总管,这万寿灯的架子可得扎牢实些,昨儿风大,西角那根晃得厉害。”
小太监捧着铜钉,呵着白气往木架上钉。
黄规全正指挥着宫女们挂宝联,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废话!这是给皇上看的,出了岔子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他伸手抚过宝联上的金丝绣字,“‘圣寿无疆’这四个字,得让金丝迎着光,夜里灯一亮,才够气派。”
日头刚擦黑,天灯便点了起来。
三十六盏羊角灯在丹陛两侧悬着,烛火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罩,把“万寿无疆”四个金字映得发亮。
宝联上的金丝在灯光里流转,连丹陛上的积雪都染了层暖黄。
“公公您瞧,这灯一上,宫里的年味儿就出来了。”小太监凑过来,望着那片光亮直咂嘴。
黄规全眼尾的笑纹里都是得意:“当年圣祖爷在时,这万寿灯要从腊月二十四挂到正月十六,夜夜不熄呢。”
“如今皇上虽俭省,这乾清宫的体面却不能少。”
他转头吩咐,“去把东暖阁的红毡子铺了,明儿皇上要在这儿批折子,别让寒气渗进去。”
正说着,远处传来靴底踏雪的声响,是皇上带着苏培盛过来了。
皇上披着石青江绸面的斗篷,望着丹陛上的灯火,眉头舒展了些:“今年的灯倒比往年亮堂。”
黄规全忙跪地请安:“托皇上的福,内务府寻了上好的羊角料,透光性强些。”
皇上点点头,目光扫过宝联上的“海宇升平日,圣躬万寿年”,指尖在袖中轻轻叩着:“让各宫也添些灯彩,别太铺张,意思到了就好。”
“奴才遵旨。”
黄规全躬身应着,见皇上望着灯火出神,又道,“今儿晚膳备了些酸菜白肉锅,皇上要不要回养心殿用些?”
皇上嗯了一声,转身时又回头望了眼那片光亮,雪粒子落在他的斗篷上,瞬间便化了——
这深宫的年,原也不全是冰冷的规矩,总有几盏灯,能暖透这腊月的寒。
用过膳后,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皇上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收紧,后宫那些妃嫔的琐碎事,于他这一国之君而言,不过是檐下蛛网,偶扫之便可,犯不上多费心神。
案头一封加急奏折格外醒目,是年羹尧的亲笔,言明不日返京复命。
他指尖划过“年羹尧”三字,眸色沉了沉——这镇西大将军功高盖主,回京后的动静,倒需仔细拿捏。
忽想起前日密探呈来的信笺,上面寥寥数语,字字关乎朝堂暗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烛影映在脸上,明暗交杂,无人能猜透这帝王心中,究竟盘算着怎样的棋局。
雍正二年腊月三十,乾清宫内红绸悬梁,鎏金宫灯次第亮起,将梁柱上的龙纹映得愈发威严。
内务府的太监们踩着金砖地飞快穿梭,锦垫按品级铺陈,银壶里的热茶冒着白气,与檐下中和韶乐的琴瑟声交织成一片肃穆的热闹。
“皇后娘娘的宴桌再往前提半尺,与御筵左次对齐。”总管太监苏培盛拿着礼制册子,逐字核对。
“华妃娘娘的席位在东首,面朝北——记着,餐具用掐丝珐琅,别与惠贵人的银质混了。”
小太监们忙不迭应着,将描金漆案摆得笔直。
乾清门内的丹陛大乐班子正调试着乐器,丝竹声与金石音交杂,透着岁末宴饮的庄重。
交泰殿檐下的中和韶乐也已陈设完毕,乐师们身着绯红官服,垂手侍立,只待吉时。
太监总管苏培盛正指挥着小太监们按礼制摆宴桌,金龙大宴桌稳稳落于皇帝宝座前,紫檀木桌面嵌着鎏金云纹,桌沿悬挂的明黄色穗子垂至地面;
左侧地平上,皇后的凤纹宴桌稍小些,黑檀木所制,缀着孔雀蓝穗子,面西座东,与皇帝宝座呈犄角之势;
再往下,华妃、宁妃、齐妃的宴桌依次排开,虽同为花梨木,却依位分不同,穗子颜色递变为绯红、月白、石青;
丽嫔、曹贵人等低阶嫔妃的宴桌则设在东西两侧,面朝北而列,用料为普通酸枝木,无穗饰,只桌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
除此外,东侧靠窗的位置还摆着三张酸枝木宴桌并排而设,桌前的坐垫皆是厚厚的白狐裘,底下还垫着三层棉褥——
这是华妃特意让人安排的,说是“有孕的妹妹们聚一处,好相互照拂”。
“小主,您瞧这坐垫,比咱们宫里的还软和呢。”
锦绣扶着安陵容坐下,又从暖手炉里掏出块热炭,塞进她脚边的炭盆里,“华妃娘娘倒想得周到。”
安陵容拢了拢银鼠披风,目光扫过另外三张空桌:“惠贵人还没来?”
“刚听小太监说,彩月正陪着惠贵人在偏殿歇脚呢,说是路上走得急了些,喘得慌。”
锦绣替她倒了杯热茶,“莞贵人倒是到了。”
安陵容抬眼,见甄嬛正坐在斜对面的宴桌前,由槿汐扶着揉着腰。
她怀的月份比安陵容小些,肚子只是微微凸起,却也穿得厚实,月白缎面上绣着暗纹兰草,看着素雅又妥帖。
“姐姐来得早。”安陵容扬声打了个招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银线绣纹。
甄嬛笑着回头,眼角的笑意温和:“你身子重,原该再晚些来的。”
“刚听黄总管说,皇后娘娘也快到了,说是特意让人炖了燕窝羹,给咱们几个有孕的妹妹分着喝。”
“还是皇后娘娘体恤。”安陵容浅啜了口茶,目光落在门口——
陆续有低阶嫔妃进来,皆是规规矩矩地在西侧宴桌前站定,见了她们几个有孕的,都屈膝问安,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惠贵人到——”
众人望去,只见沈眉庄由彩月扶着,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石青色绣凤穿牡丹的宫装,腹部高高隆起,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眉姐姐。”甄嬛忙起身要迎,被槿汐按住:“小主慢些,让惠贵人过来便是。”
沈眉庄款步走到安陵容身侧的宴桌前坐下,素色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轻浅的风。
身后的彩月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小主,方才在偏殿喝了碗参汤,气色瞧着是缓过来些了。”
安陵容抬头看向她,眼尾带着几分孕期特有的倦意,却依旧温和:“姐姐来得正好,刚还说起你呢。”
沈眉庄微微颔首:“倒是谨妹妹,你也来晚了,路上没冻着吧?”
安陵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笑着摇头:“劳姐姐惦记,还好。”
“来时让小厨房温了壶姜茶揣着,一路走得慢,倒不觉得冷。”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说些冬日里安胎的琐事。
安陵容说起太医新换的安胎药方,沈眉庄则提了提御花园暖房里新培育的温性花草,甄嬛插言讲了些民间安胎的趣闻,语气温和,倒也融洽。
时辰渐渐临近酉时末,殿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宫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晕开大片暖黄。
先前还低声说笑的妃嫔们渐渐收了声,目光不时瞟向殿门方向,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高阶妃嫔们正陆续到来,端妃、敬妃等人依次入席,各自身后的侍女无声地摆上随带的茶点与暖炉。
殿内的气氛悄然变了,多了几分规矩的肃穆,连炭火噼啪的声响都仿佛被压低了几分。
沈眉庄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安陵容则垂眸看着桌案上精致的碟盏,甄嬛也收了笑,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华妃、皇后,以及那道决定整个宫闱气场的身影到来。
檐外的雪似乎下得更急了,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与殿内这片刻的寂静交织在一起,反倒衬得这除夕家宴的序幕,愈发郑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