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贵人还在那儿蹙眉思忖呢,上首的皇上却已沉下脸来。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眼窝处的阴影深得像化不开的墨,谁也猜不透那平静面容下翻涌的波澜。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浮雕,那处的龙鳞早已被前朝几代帝王摩挲得光滑。
苏培盛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皇上这动作,是心烦了。
潜邸时的旧事忽然漫上心头。
年羹尧当年在九龙夺嫡里左右摇摆的模样,此刻清晰得像殿中烛火。
如今他将西北大捷归来,递上来的奏折字里行间都透着骄纵,连“臣”字都写得比往日大了三分。
初登基时,朝堂空悬,老臣或倚老卖老,或明哲保身,满朝文武竟挑不出几个能担事的。
无奈之下,才将年羹尧从潜邸旧人中提拔起来,想着他总还念着几分旧情。
谁曾想,自西北大捷后,这年羹尧的尾巴竟翘到了天上,折子上的语气越发倨傲,连带着年氏一族在京中也横行起来。
可又能如何?
西北军务还得靠他镇着,眼下确实离不得。
皇帝闭了闭眼,将那股子郁气强压下去——这口气,必须咽。
目光又扫过阶下的敦亲王,见对方还在醉醺醺地拍着案几,喉间泛起一丝涩意。
这位皇弟自恃辈分,明里暗里总与年羹尧勾连,仿佛笃定了他不敢动宗室亲贵。
世家盘根错节,亲王手握部分旗权,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动不得。
“难!难!难!”皇上心底,唯余这一声暗叹。
“王爷这是醉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安陵容从后妃席起身,月白色宫装裙摆扫过地面,她扶着锦绣的手,步子虽缓却稳,刻意与敦亲王保持着两步距离——
腹中新生命的重量提醒着她需得谨慎,可眼底的怒火却压不住。
她盈盈下拜,鬓边银簪轻晃:“敦亲王,您贵为皇室宗亲,理应知晓宫廷礼仪。”
“这后宫妃嫔,皆为皇上眷属,岂是随意能登台献舞之人?”
敦亲王先是一怔,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驳他的话。
他眯起眼打量安陵容,见她不过是个低阶贵人,肚子已显怀,竟也敢出头。
顿时脸色一沉:“你这小贵人,不过是后宫一女子,竟敢教训本王?”
他猛地拍案而起,腰间玉带崩出一声脆响:“本王不过是听闻赫舍里贵人舞姿绝妙,心生好奇罢了,难道本王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提?”
“王爷息怒。”安陵容缓缓起身,手轻轻护在小腹上,声音依旧平稳。
“并非谨贵人多嘴,只是宫规有云,后妃不得随意献艺,此乃祖制。”
“赫舍里贵人既已入宫,自当守宫规、循礼制,怎能因‘好奇’二字破了规矩?”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主位的皇帝,目光清澈:“皇上,臣妾并非要忤逆王爷,只是宫规如铁。”
“若今日因王爷一句话便破了例,他日其他宗亲效仿,后宫岂不乱了套?”
敦亲王又斜睨着安陵容,嘴角撇出一抹不屑,冷哼声里裹着酒气:“听说谨贵人的父亲管着杭州织造?”
“正六品的芝麻官,怕是连织机都摸不着,只配给宫里娘娘染红布吧?”
这话像淬了冰,砸得殿内瞬间死寂。
低位份的妃嫔们攥紧了帕子,连大气都不敢喘——敦亲王这话不仅辱了安陵容,更贬损了杭州织造的体面,而织造局向来是皇室耳目,哪容得这般轻贱?
安陵容指尖在袖中蜷成了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忽然展帕掩唇,笑意如春日初绽的桃花。
清雅中带着韧劲:“王爷说笑了。”
“家父上月才贡了二百匹双面缂丝《岁朝图》,太后见了,还摸着江宁府十年前的旧贡残片叹呢——”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袖口微敞,露出内衬的明黄云锦,那是御赐的料子,金线在烛火下闪着微光。
“——到底是杭州织造知进退,经纬里半根湖丝都不掺,密实得很。”
话音刚落,敦亲王猛地拍案:“放肆!你敢拿拿太后压我?”
他一脚踹翻身旁的鎏金炭盆,炭火“噼啪”溅起,吓得周围宫女太监慌忙跪倒,炭火落在明黄地毯上,烧出几个黑窟窿。
安陵容却未退半步,反而屈膝叩首,头上的点翠钿子垂珠轻晃,如檐角悬铃:“臣妾惶恐。”
“只是圣祖爷南巡时,曾赐杭州制造局司库‘机杼忠勤’御笔,悬在织造局正堂呢。”
“家父每日筛验贡品丝线,连波斯金线都要逐根比对,生怕混了次等货——”
她眼波轻轻一转,掠过敦亲王福晋衣摆上的绣纹,话锋微挑,“——倒比王爷寿辰时得的那匹蟒纹缎,颜色鲜亮三分呢。”
敦亲王福晋脸色骤变,忙拽住丈夫袖口,声音压得极低:“王爷醉了!”
“杭州织造掌着密折专奏之权,岂是能随意说笑的?”
她指尖冰凉,深知织造局与内廷往来密切,真要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家。
安陵容却已捧起青玉酒壶,莲步轻移至敦亲王案前斟酒。
蔻丹染红的指尖握着壶柄,酒液缓缓注入蟠螭纹杯,漫过杯沿,浸湿了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前儿皇上赏了臣妾《御制朋党论》,命绣成屏风。”
“臣妾特意将‘恃功妄言者,当以祖宗家法正之’绣在正中,用的是赤金缕线——”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洗,直直望向敦亲王,“——王爷若得空,臣妾明日便让人送府里请您赏鉴?”
“够了!”龙椅上的皇上终于开口,和田玉扳指“当”地撂在案上。
他目光扫过安陵容腰间那枚豆青釉香囊——那是上月御赐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老十,你既不胜酒力,便去偏殿醒醒酒。”
敦亲王还想争辩,被苏培盛半扶半劝地拉了下去。
皇上的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缓声道:“谨贵人应对得体,不失宫闱体面。”
“即日起晋封嫔位,开春亲蚕礼的织金仪服,便交杭州织造局督办吧。”
“谢皇上恩典!”安陵容扶着肚子,小心伏地叩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她赢了,在这吃人的宫里,用自己的锋芒,挣得了一席之地。
甄嬛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对沈眉庄道:“从前只当妹妹性子柔,今日才知,柔中自有刚骨。”
沈眉庄点头,目光里满是欣慰:“能在敦亲王面前从容不迫,这份胆识,寻常人难及。”
夏冬春和余莺儿坐在角落,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盯着安陵容。
夏冬春悄悄拽了拽余莺儿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我的天,谨姐姐这气势,我还是头回见!”
“刚才怼得敦亲王哑口无言,连皇上都默许了,也太厉害了吧?”
余莺儿连连点头,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谁说不是呢!”
“以前总觉得她安安静静的,没想到骨子里这么刚。”
“那番话又软又硬,既没失了礼数,又把敦亲王的气焰压下去了,换作是我,早就慌得说不出话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