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们……真的能守到援军到来吗?”
邓陵禹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刻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
他望着城外黑压压的秦军营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墨家守城,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乃为天下守一份公义!秦军不义,暴虐无道,我等行‘兼爱非攻’,便是要阻此不义之师,救万民于水火!”
他转向众弟子与守城士卒:“粮食会有的,援军也会来的!但在此之前,我等唯有死守!‘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此乃我墨家之誓!
纵使城破人亡,亦要让暴秦知道,这世间,总有公理人心,不可轻侮!只要我等尚有一人存活,这中牟城头,便要插着我等守义之旗!”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驱散了众人心中些许阴霾。但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的日子,将是真正的炼狱。而中牟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
秦军大营。
蒙武立于临时筑起的高台之上,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投向远处魏军棘原营寨。营寨旌旗林立,一派壁垒森严之象。
连日围困中牟,城中墨者凭借精巧守城器械与悍不畏死的意志,竟让他这员沙场宿将也颇感棘手。父亲蒙骜的军令是“围而不攻,待主力合围”,但他骨子里那份锐意进取,让他难以安于枯坐。
“斥候何在?魏营可有异动?”蒙武声如洪钟。
一名亲卫都伯快步上前,躬身禀报道:“启禀将军,连日侦察,魏军营垒依旧坚固,每日按部就班操演巡防,并无丝毫出营挑战之意。廉颇似乎打定主意固守不出。”
蒙武鼻中发出一声冷哼,自语道:“廉颇老矣,以为效仿长平之初赵军坚壁之策,便能耗尽我大秦锐士的锋芒么?”他转头对身旁的副将西乞桓下令:
“西乞桓,传我将令!命校尉李期,拣选五千精锐轻骑,携带三日口粮与少量攀援之具。沿中牟西北山间故道,大张旗鼓而进!日则多设旌旗以为疑兵,夜则遍燃火把以壮声势。务必做出绕袭棘原魏军屯粮之所,意图断其补给,并与我主力夹击中牟守军的态势!我要让廉颇那老匹夫坐立不安,也让中牟城内的鼠辈们瞧瞧,他们的援军自身难保!”
西乞桓闻言,面露沉吟之色,抱拳劝道:“将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廉颇用兵素以沉稳持重见长,早年与乐毅攻齐,晚年镇赵边陲,皆以坚守反击着称。我军此番大举佯动,倘若被其识破虚实,不仅徒劳无功,恐还会暴露我军急于求战之心。上将军有令在先,不如静待……”
蒙武眉头一蹙,沉声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者,诡道也,岂能墨守成规!廉颇固守棘原,其势坚‘实’,我若强攻,乃是以我之‘锐’碰彼之‘坚’,非上策。本将此举,乃是‘示形动敌’之计,以一支偏师之‘虚’,去叩击其粮道、后路之‘隙’,观其如何应对。
若他分兵来救,则其主力必有松动,我便可寻机猛攻其一翼;若他不救,则中牟守军望见我军抄其援军后路,军心必然动摇。
即便廉颇老儿看穿我意,此番调动也能让士卒活动筋骨,不至因久围而懈怠。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蒙武认为,这个计策的关键在于“动”,只要敌人动了,就可能出现破绽。他熟读兵书,知道“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也知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佯动就是为了制造这种“不及”和“不意”的机会。
西乞桓见蒙武决心已下,且言之成理,便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秦军的异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很快便被魏军部署在外的游骑和暗哨探知,加急军情雪片般飞向廉颇的帅帐。
唐雎手持军报,快步入帐,神色略显凝重:“禀廉将军,秦将蒙武遣一部约五千骑兵,正沿西北山道疾进,旗帜招展,夜间火光冲天,似欲绕至我军后方,图谋我军粮秣辎重。”
廉颇端坐帐中,闻言缓缓抬起头,苍老却依旧精光四射的眸子扫过唐雎:
“蒙武这条小狼崽子,终究是按捺不住,想学其父蒙骜当年用兵之奇,来试探老夫了。”
他放下竹简,徐徐道:“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蒙武此举,大张声势,唯恐我军不知,其真实意图,未必真是区区粮道。
他多半是想以这支偏师为饵,诱我分兵,打乱我军部署。若我军轻出,则正中其下怀,他便可趁我主力调动之际,或寻机决战,或猛攻中牟,以求速胜。”
廉颇缓步走到悬挂的军事舆图前,手指在棘原与中牟之间缓缓划过,声音沉稳如山:
“战场之上,虚实变化,存乎一心。蒙武以‘动’为‘虚’,欲探我‘静’之‘实’,迫我因‘动’而生‘新虚’。
他以为他抓住了主动,却不知,‘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乃是对付骄兵躁进的常用之策。”
“他那支偏师,兵力几何?器械如何?主将为谁?这些细作可曾报来?”廉颇不急不躁地问道。
唐雎答道:“据报约五千骑,多为轻装,携带少量攻城梯弩。主将乃秦将李期,勇则勇矣,谋略似不及蒙武。”
廉颇微微颔首:“五千轻骑,即便有些许攻城之具,于我坚营何损?于我数万大军何惧?蒙武此举,不过是黔驴技穷的试探罢了。他以为老夫会像那些初上战阵的毛头小子一般,闻警即动,自乱阵脚么?”
“传我将令,”廉颇的声音陡然提高,
“各营继续坚守壁垒,加固鹿角、壕沟,弓弩上弦,严阵以待。巡逻哨探加倍,尤其要严密监视秦军主力大营的动向。
若那支秦军偏师胆敢靠近我营五十步内,则以强弓硬弩招呼,不必出营追击。让他们尽管去折腾!老夫倒要看看,蒙武除了这点‘投石问路’的伎俩,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样来!待其疲惫松懈,破绽自露,便是我军反击之时!”
唐雎肃然领命,心中对这位老将军的定力与洞察力愈发敬佩。他明白,廉颇并非消极避战,而是在冷静地观察,等待最佳的战机。这种在纷繁复杂的战场态势下,保持清醒头脑,洞悉敌人真实意图,并坚守既定策略的能力,正是宿将与庸才的根本区别。
廉颇目送唐雎离去,嘴角露出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蒙武小子,你以为战场是靠着几条兵法就能百战百胜的么?真正的‘兵势’,是熬出来的,是算出来的,更是等出来的。老夫便在此,看你能‘动’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