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九年正月初三,朔风卷着灰烬与血腥,呜咽着掠过石洲城焦黑的断壁残垣。李嗣源的五万晋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终于开进了这座人间炼狱。铁蹄踏过结冰的血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尸臭味浓得化不开,即使是最悍勇的沙陀老兵,也忍不住以袖掩鼻,面露恻然。
李嗣源策马行在队伍最前,脸色铁青。他虽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仍远超想象。街道两旁,焦黑的房梁兀自冒着青烟,被契丹人当作“人烛”点燃的尸体早已碳化扭曲,凝固在临死前挣扎的姿态。几处水井旁堆叠着自尽的妇孺尸体,结冰的衣裳下是绝望的面容。侥幸未死的老人蜷缩在废墟角落,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朽木。一只野狗正撕咬着半截幼童的手臂,被士兵一箭射穿,哀嚎着倒在同样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
“大帅!”亲兵统领疾驰而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武当山脚临时营地发现唐榕依拉泽将军...他,他只剩下一只手了!身边仅有三个亲卫,都带着重伤!”
李嗣源浓眉紧锁:“带路!”
临时营地设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唐榕依拉泽躺在枯草堆上,断腕处用脏污的布条草草包裹,渗出的血已呈黑紫色。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泡,昔日骄横跋扈的神情被极度的痛苦和刻骨的怨毒取代。见到李嗣源,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老将的披风,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李大帅!顾远!契丹狗!他们勾结...五千兄弟...全完了!顾远那奸贼,引契丹入关!他在城内早有准备,里应外合...那刀...那刀太快了...”他语无伦次,显然高烧与剧痛已让他神志不清,反复念叨着顾远的刀法和契丹人的凶残。
李嗣源俯身,沉声道:“唐榕将军,安心养伤。此仇,殿下必报!”他示意军医全力救治,心中却无半分波澜。唐榕的惨状,不过是他政治棋盘上一枚弃子必然的结局。他更在意的,是亲卫随后低声的禀报:
“大帅,庙外还有几人求见,为首的自称范文,说是...曾向陛下进谏顾远必反之人。他身边跟着几个江湖气息很重的人,一个黑袍的像是头领,气质阴鸷;一个白衣的,身法飘忽;还有个蓝袍和黄袍的。”
范文?李嗣源心中一动。那个被李存勖鞭笞的酸儒?他竟没死?还有他身边人...李嗣源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让他们进来。”
范文当先踏入,衣衫褴褛,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唐榕更炽烈、更清醒的恨意。他身后,黑先生祝雍一身黑袍纤尘不染,气度沉凝;白先生云哲面无表情,眼神锐利;蓝童与谢胥则带着警惕打量着李嗣源。
“罪民范文,拜见李大帅!”范文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带着读书人的倔强,“石洲惨状,皆因顾远背主求荣,引狼入室!罪民当日所言,字字泣血,奈何陛下...”
“范先生请起。”李嗣源虚扶一下,目光如电扫过祝雍等人,“这几位是?”
祝雍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祝雍,江湖人称‘黑先生’。这位是云哲,江湖人称‘白先生’、蓝童,江湖人称’蓝先生‘、谢胥,江湖人称‘黄先生’。石洲遭此大劫,我等不忍百姓涂炭,自发组织人手于乱中救护,奈何...杯水车薪。”他语气沉痛,眼神却坦荡地与李嗣源对视。
“自发救护?”李嗣源玩味地重复,他征战半生,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祝雍绝非善类,其身边几位也皆非庸手。这几个人曾是顾远手下,他见过,能在顾远眼皮底下潜伏,又在契丹屠城时存活下来,甚至能聚拢人手...能量不小!尤其是祝雍身上那股刻意收敛却仍透出的阴狠之气,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义弟李存勖。
“正是。”祝雍坦然道,“顾远狗贼倒行逆施,勾结外虏,置石洲万千生灵于不顾,实乃国贼!我等虽江湖草莽,亦知忠义,愿助大帅稳定石洲残局,抚慰生民,他日若有机会,定要手刃此獠,为枉死者讨还公道!”他话语铿锵,直指顾远罪责,将自己塑造成正义的守护者。
范文也激动地补充:“大帅!祝先生等人侠肝义胆,若非他们,城中残存的工匠、医者、妇孺,早已尽数死于契丹屠刀或饥寒!他们熟知石洲地理人情,对顾远及其党羽了解甚深!实乃大帅安定此地的臂助!”他掏出那本染血的《活舆图》,“此书乃罪民心血,详载河北山川险要、物产民情,今献于大帅,只求大帅给石洲百姓一条活路,给罪民一个...向顾远复仇的机会!”
李嗣源的目光在范文悲愤的脸上、祝雍深沉的眼中以及那本《活舆图》上来回逡巡。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范文可用啊!此人有才,有\"活舆图\"之称、有忠敢直谏、有恨对顾远,且出身低微,易于掌控。用他治理石洲残局,安抚人心,名正言顺,更能彰显晋王仁德,虽然那李存勖未必在乎。
祝雍也可用更需防,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他能在乱局中保存实力并收拢人心绝非善类,他反顾远是真,但绝非出于单纯的“忠义”。他需要石洲这块地盘和残存的资源作为根基。用他,是一把双刃剑。他能帮助自己迅速控制局面,压制可能的反抗,比如那些恨顾远也恨晋国的人,甚至在未来对付契丹或顾远时成为奇兵。但也需严防其坐大,必要时可借李存勖之手或契丹、顾远之力除之。
石洲的价值:此地虽残破,但地理位置重要,是北疆门户。残存的工匠、人口,尤其是被祝雍藏起来的那部分是宝贵财富。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钉在顾远与契丹之间的一颗钉子!让范文、祝雍在此经营,若他将来在契丹失势,这既能牵制顾远北归之心,又能成为监视契丹动向的前哨。自己远在晋阳,正需要这样一股“忠心”(至少名义上)忠于晋国的地方势力。
殿下此刻正全力攻打刘守光,焦头烂额,对石洲残局只会要求“稳定”,不会深究细节。自己将范文推出来作为“忠义之士”、“力挽狂澜者”上报,合情合理。至于祝雍这些“江湖义士”,完全可以隐去,作为暗棋。李存勖的暴戾多疑是柄悬剑,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幽州!
电光火石间,李嗣源已定下策略。他脸上露出“欣慰”与“沉重”交织的表情,上前用力拍了拍范文的肩膀:“范先生忠义,李某佩服!石洲遭此大难,正需先生这等心系百姓、熟知本地之才主持大局!你与这几位义士救护百姓之功,本帅定当如实禀明陛下!”他转向祝雍等人,语气诚挚:“诸位壮士高义,李某代石洲生民谢过!值此危难之际,还望诸位能与范先生同心戮力,助我安民守土,重建家园!李某必不负诸位今日之义举!”
这番话,等于正式将石洲的民政和潜在的武装\/地下力量纳入了自己的体系,并给予了他们合法的外衣和行动的权力。范文激动得热泪盈眶,再次深深下拜。祝雍眼中精光一闪,也躬身道:“必不负大帅所托!”
李嗣源立刻着手安排:
他飞鹰传书晋阳,信中详细描述了石洲惨状,契丹暴行,唐榕依拉泽五千将士力战殉国,本人断手重伤。重点突出了范文在乱军和契丹屠刀下“冒死救护百姓”、“收集整理重要图籍”、“协助官军稳定秩序”的“忠勇事迹”,称其为“石洲柱石”。请求殿下任命范文暂代石洲刺史,主持重建。对祝雍等人,只字未提。信中强调石洲残破,百废待兴,急需钱粮赈济,并委婉提及顾远勾结契丹,已成北疆大患,需从长计议。
他明面上,任命范文为“石洲安抚使”,全权负责赈济灾民、掩埋尸体、清理废墟、维持秩序。拨给他少量粮秣和一支维持治安的老弱残兵为主的部队。暗地里,默许甚至暗中支持祝雍整合石洲残存的江湖势力、地下力量以及被他藏匿的工匠、人口。李嗣源留下几名心腹军官“协助”范文,实则负责监视和充当与祝雍之间的联络人。
随后,他严令军医全力救治唐榕伊拉泽,将其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营中,派人“保护”,实为看管,防止他乱说话或擅自行动。
看着范文带着劫后余生的使命感,在祝雍等人簇拥下走向满目疮痍的城池;看着自己留下的人悄然融入;再看看营中昏迷不醒、只剩半条命的唐榕依拉泽,李嗣源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石洲这盘死棋,被他下活了。顾远?你借契丹之力脱身,却也给我留下了牵制你的绳索和一把指向北方的刀。而范文和祝雍,无论他们怀着何种心思,此刻都成了他李嗣源棋盘上的棋子。
几乎在李嗣源飞鹰传书抵达晋阳的同时,另一份来自幽州前线的捷报也摆在了晋王李存勖的案头——周德威已攻占涿州,兵锋直指幽州城!这本该是令人振奋的消息,然而当李存勖先拆开石洲那份染着烽火气息的急报后,整个晋阳宫仿佛瞬间被寒冰冻结。
“顾——远——!!!”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李存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跳如蚯蚓,他猛地将手中的军报撕得粉碎,犹不解恨,一把掀翻了沉重的紫檀木御案!奏章、笔墨、珍宝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奸贼!逆贼!狗贼!无耻之尤!!”他像一头被困的猛虎,在殿内疯狂地踱步,咆哮声震耳欲聋,“本王待他不薄!潞州,柏乡并肩浴血!许他石洲基业!他竟敢!竟敢勾结契丹!屠我兵士!毁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几名近臣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李存勖的暴戾是出了名的,此刻正在气头上,谁触霉头谁死!
“李嗣源呢?!他的五万大军是摆设吗?!为何不拦住顾远?!为何让契丹狗贼肆虐石洲?!唐榕伊拉泽的五千精锐啊!就这么没了?!”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传信的军校。
军校魂飞魄散,以头抢地:“殿…殿下息怒!李大帅军报言…言其大军抵达时,石洲已…已遭血洗,顾逆与契丹主力已北遁无踪…唐榕将军重伤垂危…李大帅正全力收拾残局,安抚…”
“废物!都是废物!”李存勖一脚踹翻军校,犹不解恨,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旁边一个因为恐惧而微微抬头的小宦官惨叫一声,脖颈间鲜血狂喷,瞬间毙命!温热的血溅了旁边人一身。
“啊!”几个宫女吓得失声尖叫。
“吵什么!拖出去喂狗!”李存勖如同嗜血的修罗,剑尖滴血,指着尸体咆哮。侍卫战战兢兢地将尸体拖走,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杀戮似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丝。他喘着粗气,捡起地上另一份来自幽州的捷报,只看了一眼,那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再次吞噬了他!
“潞州骄兵之计…打朱温主战场要设计于幽州…都是顾远!都是这奸贼给本王出的主意!”李存勖恍然大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早就算计好了!他早勾结刘守光!让本王把精力都放在刘守光这蠢货身上!给他自己争取时间!让他能从容布置,勾结契丹!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李代桃僵!本王竟被这竖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顾远此人心机深沉得可怕。潞州之战他献策立功,夺取河北的战略也是他力主…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今日的背叛铺路?李存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羞辱。他自诩英雄,竟被一个自己提拔的“胡儿”如此戏耍!
“李嗣源…”这个名字在他暴怒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格外刺眼。父王李克用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嗣源厚重少文,然忠勇无二,可托大事…” 可是…五万大军,近在咫尺,为何未能及时阻止?是力有不逮?还是…他猛地想起李嗣源与顾远在柏乡并肩作战的情谊,想起李嗣源有时流露出的对顾远才能的欣赏…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难道…难道李嗣源故意纵放顾远?!
“召李嗣源!立刻!马上!滚回来见本王!”李存勖的咆哮再次响彻大殿。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李嗣源赶回晋阳。他深知此行凶险,早已打好了腹稿。
晋阳宫偏殿,气氛凝重如铅。李存勖高踞王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剐在李嗣源身上。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前几日被杀的宦官尸首虽已清理,但那股味道似乎还未散尽,更添几分肃杀。
“臣李嗣源,参见殿下!”李嗣源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姿态恭敬无比。
“李大帅…好!好得很!”李存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讥讽,“五万大军,坐视石洲陷落,大将残废,五千精锐化为齑粉!你告诉本王,你这仗是怎么打的?!”
“臣…罪该万死!”李嗣源伏地,声音带着沉痛与疲惫,“殿下容禀!臣接旨后,星夜兼程,不敢有丝毫耽搁!然石洲距黑水峪数百里,山路崎岖,风雪阻道,大军行进实难疾速!臣已命前锋轻骑倍道而行,奈何…奈何还是迟了一步!”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悲愤”:
“臣抵达石洲时,城池已陷!契丹铁骑肆虐屠戮,惨绝人寰!顾远那奸贼,早已布置妥当!他假意元日前宴饮松懈唐榕将军戒备,实则暗通契丹,约定时辰!城内更是早有内应,趁乱打开城门!唐榕将军虽勇,然仓促应战,敌众我寡,更有顾贼亲率精锐里应外合…其麾下赤磷卫凶悍异常,契丹骑射更是刁钻…五千将士…血战至最后一人!唐榕将军力斩数十敌,终因寡不敌众,被顾远那恶贼斩断右手…臣救下他时,已只剩一口气!”
李嗣源声泪俱下,将石洲惨状和唐榕的“英勇”描绘得淋漓尽致,将自己“未能及时赶到”的责任推给了天气和路程,将失败归咎于顾远的狡诈、契丹的凶残以及唐榕伊拉泽可能的“疏于戒备”。同时,他刻意夸大了契丹大军的规模和夸大了顾远部下的战斗力,暗示并非自己畏战。
“臣入城后,所见…实乃人间地狱!契丹所过,鸡犬不留!妇孺老弱,尽遭屠戮!臣…臣恨不能生啖顾远、耶律德光之肉!”他重重叩首,“臣未能及时救援,致使国家蒙羞,将士殒命,百姓遭难,罪无可恕!请殿下降罪!”
李存勖死死盯着李嗣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不安。但李嗣源那布满风霜、写满悲愤与自责的脸,那因疲惫和痛心而布满的血丝,显得无比“真诚”。尤其是提到石洲惨状时那切齿的恨意,不像作伪。
李存勖心中的疑虑稍减,但怒火并未平息。他猛地一拍扶手:“就算如此!你为何不追?!契丹、顾远带着掳掠的财物人口,行动必缓!你手握五万大军,为何不衔尾追杀,为死难将士报仇,夺回我子民?!”
这个问题在李嗣源预料之中。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无奈”与“深谋远虑”:
“陛下明鉴!臣岂能不恨?岂能不想追?然当时情形,实不可为!”
“其一,契丹骑兵来去如风,掳掠之后即分兵数路北遁,行踪飘忽。我军多为步卒,于茫茫雪原追击骑兵,如大海捞针,极易中伏。若再遭折损,岂非雪上加霜?”
“其二,石洲新遭大劫,尸横遍野,若不及时处置,恐生大疫!城中残存百姓惊魂未定,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若大军尽数追敌,此地必再生大乱,甚至可能激起民变!范文等人虽竭力安抚,然无大军坐镇,恐难持久。石洲乃北疆门户,若彻底糜烂,契丹下次南下将畅通无阻!”
“其三,亦是臣最忧心之处——幽州!”李嗣源话锋一转,直指核心,“殿下!刘守光狂妄称帝,已是瓮中之鳖,此乃天赐良机,一举平定河北,消除后顾之忧的关键时刻!朱温老贼已亲率大军北上,围攻枣强、蓚县,意图救援幽州!殿下主力尽在幽州前线,周德威将军虽勇,然双拳难敌四手!若臣再率这些主力远追契丹于塞外,一旦幽州战事有变,或梁军突破防线,后果不堪设想!臣…臣岂敢因一时之愤,而坏殿下扫平河北、问鼎中原之宏图大业?!”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层层递进,将“不能追”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尤其最后抬出“幽州大局”和“殿下宏图”,更是击中了李存勖的要害。李存勖固然暴怒于顾远的背叛,但他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幽州!是消灭刘守光这个心腹大患!是击败来犯的朱温!
李嗣源看李存勖脸色变幻,沉默不语,知道说到了点子上,立刻趁热打铁:“殿下!顾远背主投敌,罪不容诛!然此獠已成疥癣之疾,依附契丹,苟延残喘。待殿下扫平幽燕,击退朱温,整合河北之力,携大胜之威,再挥师北伐,犁庭扫穴,剿灭契丹,生擒顾远,方是上策!届时,石洲之仇,将士之血,必可十倍讨还!那时:臣愿为先锋,万死不辞!”
大殿内一片寂静。李存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攥着拳头。理智告诉他,李嗣源说的有道理。幽州战事正到关键时刻,朱温大军压境,确实不宜分兵远追。但情感上,被顾远如此戏耍背叛的奇耻大辱,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
良久,李存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冰冷刺骨:“好…好一个老成谋国!李嗣源,你起来吧。”
李嗣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知道暂时过关了,但仍恭敬道:“臣…谢殿下不罪之恩!然石洲之失,臣难辞其咎,恳请殿下责罚,以儆效尤!”
“哼!”李嗣源冷哼一声,“责罚?责罚你有何用?能换回石洲?能换回五千将士的命?能换回顾远那狗贼的头颅?!”他烦躁地挥挥手,“石洲之事,就按你之前所奏,让那个范文暂且打理!拨些粮食给他,别让那些人全饿死了,显得本王不仁!至于你…留在晋阳听用!幽州战事吃紧,本王用得着你!”
“臣,遵旨!谢陛下!”李嗣源再次叩首,姿态放得极低。他知道,李存勖心中那根刺并未完全拔除,自己仍需谨慎。
“滚下去!”李存勖不耐地喝道。
看着李嗣源恭敬退出的背影,李存勖眼中阴鸷之色更浓。他猛地抓起案头那份幽州捷报,又狠狠摔在地上!
“顾远!都是因为你!害得本王如此被动!”他将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憋屈,全部转移到了幽州战场上。“刘守光!朱温!你们统统该死!传令周德威!给本王不计代价!猛攻幽州!一个月之内,本王要看到刘守光的狗头!还有,告诉杨师厚、贺德伦!给本王狠狠地打!朱温老贼敢来,就让他把老骨头埋在河北!”
李存勖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燃料,瞬间点燃了整个幽州战场。
幽州城下:
周德威接到晋王措辞严厉、近乎疯狂的催战命令,心中苦笑,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以稳重着称的将领,此刻也只能化身修罗。
“攻城!昼夜不息!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三级!后退者,斩!”冷酷的命令下达。
呜咽的号角撕破黎明,黑压压的晋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伤痕累累的幽州城墙。云梯、冲车、抛石机被不计代价地推上前线。箭矢如飞蝗般遮蔽了天空,带着死神的尖啸落下,城头守军和城下晋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滚烫的金汁从城头倾泻而下,沾之即烂,凄厉的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巨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碎石崩飞,带走一片片血肉。
城头,燕军守将元行钦状若疯虎,嘶吼着指挥抵抗。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下。但晋军的攻势太猛了!尤其是那些被重赏刺激得眼红的“选锋”(敢死队),顶着盾牌,口衔利刃,悍不畏死地攀爬云梯。不断有人中箭跌落,摔成肉泥,但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上冲!
一处垛口被突破!数十名晋军精兵突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临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混杂在一起。血水很快染红了城墙,汇成小溪顺着砖缝流下。尸体不断被抛下城墙,堆积在护城河边。周德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血肉磨坊,不断下令投入新的生力军。他知道,这是拿人命在填!但晋王殿下的怒火,需要用刘守光的人头来平息。
城内,昔日繁华的燕国皇宫内,刘守光早已没了称帝时的意气风发。他面色惨白,听着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和越来越近的兵刃交击声,吓得瑟瑟发抖。
“陛下!南门…南门快守不住了!晋狗疯了!元将军请求援兵!”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扑倒在地。
“援兵?哪里还有援兵!”刘守光歇斯底里地尖叫,“朱温呢?!朕的援军呢?!快!再派人突围!去告诉梁帝,只要他救朕,幽燕之地朕愿与他平分!不!朕愿称臣!快啊!”
然而,派出去的使者如同泥牛入海。绝望笼罩着幽州城。
南线蓚县战场:
朱温亲率的后梁大军主力,正与晋军大将贺德伦部在蓚县城外旷野上展开惨烈厮杀。梁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阵型严密。晋军则依托城防和预先构筑的工事,顽强抵抗。
战鼓如雷,铁蹄踏地,大地为之颤抖。两股钢铁洪流狠狠撞在一起!瞬间,人仰马翻,长矛折断,盾牌碎裂!前排的战士瞬间被撞成肉泥,后面的人踩着血肉继续向前冲杀。骑兵在步兵阵列中穿插分割,马蹄踏碎倒地的伤兵,惨叫声淹没在震天的喊杀里。
“放箭!”贺德伦在指挥台上怒吼。晋军弓弩手射出密集的箭雨,落入梁军后续梯队中,引起一片混乱。但梁军后续方阵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双方在每一寸土地上反复争夺,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冻土,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坨。
朱温在御辇上观战,脸色阴沉。幽州告急的消息他已知晓,刘守光的求援更是雪片般飞来。但他被贺德伦死死钉在蓚县,寸步难行!晋军的顽强超乎想象。
“废物!都是废物!”朱温怒骂着前线的将领,“给朕冲!不惜一切代价,冲破晋狗防线!救不了幽州,朕要你们的脑袋!”
枣强战场:
另一路梁军大将杨师厚,正指挥重兵猛攻晋军坚守的枣强城。这里是通往幽州的重要节点。
梁军动用了庞大的攻城器械,巨大的“吕公车”缓缓逼近城墙,车顶的士兵与城头守军对射,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冲车撞击着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城墙微微颤抖。抛石机投出的火球点燃了城内的房屋,浓烟滚滚。
守城的晋军士卒在烟火中浴血奋战。滚油浇下,点燃了攀爬云梯的梁军,一个个火人惨嚎着坠落。擂石砸下,将冲车旁的梁军砸成肉酱。城门后的晋军死士用身体顶住门栓,口吐鲜血也不后退半步。城墙上,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伤兵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一个断了腿的晋军什长,靠坐在箭垛旁,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长矛投向城下攀爬的敌人,然后力竭而死。
杨师厚看着伤亡惨重的战报,眉头紧锁。晋军抵抗之顽强,远超预期。他知道幽州危在旦夕,但眼前的枣强城,像一颗带血的钉子,死死地钉住了他的大军。
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向晋阳。
“报!周德威将军猛攻幽州西城,斩首两千,我军伤亡一千五!”
“报!幽州守将元行钦组织死士反击,烧毁我军云梯三十架!”
“报!蓚县贺德伦将军击退梁军三次冲锋,阵斩梁将一名!”
“报!枣强告急!杨师厚部攻势猛烈,西门出现裂痕,守将请求增援!”
每一份战报,都浸透着浓重的血腥味。李存勖坐镇晋阳,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战线,暴躁之余,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朱温亲征,梁军主力尽出,这绝非虚张声势。顾远背叛带来的恶劣影响正在显现——他不仅带走了他石洲的精锐,更让晋国在北方的防御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牵制了本可用于幽州战场的兵力,李嗣源的五万人被钉在石洲处理残局并防备契丹。李存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失去顾远这枚棋子的切肤之痛。他只能将所有的怒火和焦虑,化作更加疯狂的进攻命令,倾泻在幽州城头。
而在遥远的北方,石洲的废墟上,范文穿着李嗣源“赐予”的、并不合身的官袍,正指挥着幸存者清理街道,焚烧尸体。寒风卷起纸钱和灰烬,呜咽盘旋。他看着满目疮痍,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在胸中燃烧。他紧紧抱着那本《活舆图》,仿佛抱着复仇的唯一希望。
祝雍则隐在曾经相对完好的顾远的宅邸中,听着手下汇报收拢了多少人手、找到了多少物资,包括顾远未来得及运走的部分、控制了哪些残存的工匠坊。他面前摊开的是石洲城防图,手指却点向了太行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乱世,正是枭雄崛起之时。李嗣源想利用他?焉知他不是在借李嗣源的势?
幽州城下,尸山血海。石洲废墟,余烬未冷。李嗣源在晋阳府邸,默默擦拭着自己的佩刀,目光深邃。顾远,此刻想必已踏入契丹王庭了吧?你借契丹脱身,我借石洲残局布子。这盘乱世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李存勖的暴怒与朱温的反扑,正将更多的血肉投入这无情的熔炉之中。乱世的烽烟,注定要用无数生灵的鲜血来书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