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六月,暑气像一层黏腻的纱,裹在人身上。前门外大栅栏那条胡同里,“聚宝斋”的金字招牌被晒得有些发蔫,门口那盆石榴倒是开得红火,艳艳的花骨朵儿直往门框上探。我叫吴克,三十多岁,正是能跑能颠的年纪,此刻却歪在店里那张老榆木躺椅上,脚丫子搭在茶几边,听着墙上挂的老座钟“咔哒咔哒”走,眼皮子直打架。
老张坐在柜台后头,手里捧着本翻得卷了边的《中国陶瓷史》,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四十多岁,原是北京供销社的职工,还当过几年兵,腰板挺得直,就是看书时总爱皱着眉头,跟那些老窑瓷片上的冰裂纹似的。“小吴,”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京片子的瓮声,“你说这钧窑的蚯蚓走泥纹,到底是咋形成的?我瞅着书上说的,跟上次咱们收的那只碗上的纹路不太一样啊。”
我打了个哈欠,没动弹:“张哥,你这学问是越来越精进了,都研究到这地步了?那玩意儿得上手摸,光看书能看出个啥?等明儿不忙了,把那碗拿出来,咱哥几个再琢磨琢磨。”老张这人,正义感强,以前对古玩就是个爱好,这几年跟着我和老邻居,算是彻底入了门,劲头儿比谁都足。
老邻居蹲在里屋的地毯上,正对着一堆刚收来的杂件儿忙活。他比老张大几岁,具体多大我俩也没细问,就一直叫他老邻居。这人是个古玩行家,眼神毒,心细如发,算盘打得精,可骨子里却实在,遇上手头紧的主儿,总能高抬贵手。这会儿他正拿着个放大镜,对着一个铜香炉瞅,嘴里念念有词:“嗯,这宣德炉的包浆还行,就是底款有点悬,得仔细瞧瞧。”他说话慢悠悠的,带着点老北京的从容,手里的活儿却不停,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跟给人看病似的。
我们仨在这聚宝斋待了十多年。从一开始在潘家园摆地摊,到租下这门面,再到如今在北京、外地都置了房产,早就不用为钱发愁了。按说该享清福了,可偏偏都离不了这寻宝的乐子。就像老邻居常说的:“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可这淘换宝贝的瘾,跟抽烟喝酒似的,戒不了。”我和老张都信这个理儿,不然也不会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天天在这店里跟一堆老玩意儿较劲。
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日头偏西的时候,老邻居才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那铜香炉,往桌上一放:“够呛,这炉子里的锈色不对,是做上去的,差点打了眼。”老张凑过去看了看,点点头:“我说呢,看着就有点贼光。”
我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嘟咕嘟灌下去半杯,才觉得暑气散了点。“我说哥俩,”我抹了把嘴,“老在城里憋着也没意思,要不咱出去走走?”
老张抬眼看我:“上哪儿去?潘家园都逛腻了。”
“不是潘家园,”我笑了笑,“咱去远点的地儿,乌鲁木齐咋样?”
老邻居正用软布擦手,闻言顿了顿:“乌鲁木齐?那儿可有阵子没去了。咋想起去那儿了?”
“前儿个跟一新疆来的哥们儿聊天,”我说道,“他说那边最近出了些老物件,瓷器、字画都有,还有些老服装、兵器,说是从乡下收来的。我琢磨着,咱也有段日子没跑远路了,去那边瞧瞧,就当避暑,顺带找找有没有漏可捡。”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没说透的念头。我这人好琢磨个事儿,前两年看杂书,瞅见过几句提纪晓岚的,说他当年被发配到新疆,好像不光是因为给亲家通风报信那么简单,里头似乎有点隐情,可书上也没细说。新疆那地儿,跟纪晓岚总能扯上点关系,说不定去了能听到点啥老故事。当然,这事儿我没急着说,先把他俩的兴致勾起来再说。
老张一听去乌鲁木齐,眼睛就亮了,当兵的人,对远地方总有种向往:“行啊!去就去!我正好想看看那边的戈壁滩是啥样。”
老邻居则更实际,开始盘算起来:“去也行,得先打听好路子,住哪儿,找谁收货。那边的市场跟咱这儿不一样,得小心着点,别让人坑了。还有,这季节去,带啥衣服……”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指却在桌上轻轻敲着,那是他动心的表现。
我知道,这事儿就算成了。我们仨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头,另外两个准能跟上,几十年的交情,默契都在骨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准备行装。老邻居最仔细,列了个单子,从放大镜、强光手电到各种尺寸的棉手套,再到治水土不服的药,一样样收拾。老张则翻出了他当年当兵时的帆布包,擦得干干净净,说这包结实,装东西靠谱。我呢,除了收拾行李,还偷偷塞了几本关于新疆风土人情和纪晓岚的杂记进去。
临走那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仨锁了店门,背着包,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北京的清晨还有点凉,可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车窗外,胡同里的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知了还没开始叫,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仨的兴奋劲儿,在车厢里直往上冒。
“到了乌鲁木齐,先吃碗正宗的拉条子!”老张搓着手说。
“嗯,再弄两串烤包子,”老邻居接话,“那边的羊肉,跟咱这儿的不一样,香。”
我看着他俩,笑了:“急啥,到了有的是吃的。先说好,到了地方,咱可不急着下手买东西,先逛两天,摸摸底,看看有没有啥特别的玩意儿。”
“那是自然,”老邻居点点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寻宝这事儿,得慢慢来,跟钓鱼似的,得有耐心。”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了起来,载着我们一路向西。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高楼大厦换成了田野村庄,再后来,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和沙丘。我们仨坐在软卧车厢里,有时候聊天,有时候各看各的书,老张看他的陶瓷,老邻居研究他的玉器图谱,我则翻着那本关于纪晓岚的旧书,心里琢磨着,这趟西行,到底能遇上点啥。
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把整个城市染成了金红色,空气里带着点干燥的热气,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像是烤羊肉、孜然和瓜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出了火车站,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扑面而来,街上的人,有戴着小花帽的维吾尔族大叔,有穿着漂亮艾德莱斯绸裙子的姑娘,路边的摊位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葡萄干、哈密瓜,还有亮晶晶的铜器和地毯。
我们找了家离大巴扎不远的旅馆住下,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老张果然惦记着吃的,拉着我们直奔一家看着热闹的饭馆。
“老板,来三碗二六工丸子汤,再来几个油塔子!”老张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喊道。
我和老邻居也没意见,入乡随俗嘛。没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丸子汤端了上来,汤里有鲜嫩的牛肉丸子、爽滑的粉条和白菜,上面撒着葱花和香菜,旁边放着一碟油塔子,层层叠叠,油亮油亮的,看着就有食欲。
我们仨也顾不上说话,拿起勺子就开吃。那丸子汤鲜得掉眉毛,牛肉炖得烂乎,油塔子松软油香,配上一口热汤,浑身的疲惫都驱散了。
“嗯,这味儿正!”老张吃得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老邻居也吃得仔细,慢慢品着汤味:“不错,这汤的火候到家了,肉也新鲜。”
我扒拉着碗里的粉条,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街灯,心里想着,这才刚开始呢,乌鲁木齐的夜,聚宝斋之外的世界,还有那些藏在角落里的老物件,以及或许能听到的关于纪晓岚的旧事,都等着我们呢。这趟寻宝之旅,就像刚端上来的这碗丸子汤,热气腾腾,滋味儿,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