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天亮得格外早,六点多钟,阳光就像融化的金子,顺着旅馆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在地板上烫出一道亮晃晃的印子。老张头天晚上吃丸子汤时喝了两罐乌苏啤酒,此刻还打着轻微的呼噜,老邻居却已经坐在窗边,对着晨光擦拭他那副老花镜,镜片上反着外头白杨树叶的影子。
“醒啦?”他扭头看我,声音压得低,“我出去遛了一圈,旅馆后头有家卖热馕的,那香味儿,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鼻腔里仿佛真的钻进了一股麦香混着芝麻的焦香。新疆的馕,就跟北京的炸酱面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昨儿晚上路过大巴扎边上的馕坑,见那维吾尔族师傅把揉好的面团往馕坑里一贴,火苗“腾”地窜起来,没多会儿,黄澄澄的馕就带着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出来了,边缘烤得焦脆,中间软和,掰一块塞进嘴里,越嚼越香。
“等老张起来,咱去大巴扎吃早饭。”我套上t恤,“昨儿听旅馆老板说,那边有家卖羊杂碎的摊子,配着馕吃,绝了。”
老邻居点点头,把眼镜收好:“不急,慢慢吃,慢慢看。咱来这儿是寻宝的,又不是赶场子。”他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寻宝这事儿,跟熬羊汤似的,得用慢火煨,急不得。
老张约莫七点半才晃悠悠醒过来,一睁眼就咋呼:“嘿,昨晚那丸子汤真香!今儿咱吃啥?”
“吃羊杂碎,配热馕。”我扔给他一条毛巾,“赶紧洗漱,完了去大巴扎开眼界。”
大巴扎的早晨跟傍晚又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把那些土黄色的建筑照得发亮,屋顶的雕花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卖花帽的摊位前,几个维吾尔族老汉正慢悠悠地整理着货架上的帽子,彩色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光。空气里除了馕香,还多了烤包子的油香、煮奶茶的奶香,以及远处水果摊传来的哈密瓜甜腻的气息。
我们在一个挂着“艾力羊杂碎”木牌的摊子前坐下。摊主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维吾尔族大叔,围着白围裙,正用长柄勺在一口大铁锅里搅动着。锅里的羊杂碎炖得烂熟,羊肚、羊肝、羊肺在奶白色的汤里若隐若现,上面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撒着翠绿的香菜和葱花。
“三个馕,三碗羊杂碎,多放辣子!”老张扯开嗓子喊,跟在自家胡同口买早点似的。
大叔笑着应了,麻利地舀汤、装碗,又从旁边的馕坑上拿起三个刚出炉的芝麻馕,用牛皮纸包好递过来。那馕还烫手,掰开来,里头的气孔均匀细密,麦香直往鼻子里钻。我把馕掰成小块,泡进羊杂碎汤里,让馕吸饱了汤汁,再夹一筷子带着辣油的羊肚,塞进嘴里——那滋味,热辣、鲜香、扎实,羊杂处理得一点膻味没有,汤头浓得能挂住勺子,喝一口,从嗓子眼暖到胃里,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汗。
老张吃得最欢,一边吃一边念叨:“这才叫早饭!比北京那豆汁儿带劲多了!”老邻居则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时不时拿起馕蘸一下汤汁,吃得斯文却也仔细,末了还把碗里的香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早饭,我们顺着大巴扎的主街慢慢逛。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商铺,卖手工地毯的、卖铜器的、卖乐器的,还有卖葡萄干、巴旦木的干货店。那些地毯上的花纹繁复又鲜艳,红的、蓝的、绿的,像把整个草原的颜色都织了进去;铜器店门口挂着大大小小的铜壶、铜盆,阳光一照,亮得晃眼,壶身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有葡萄藤,有几何图案,摸上去冰凉光滑。
“你看这铜壶,”老邻居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拿起一个带长嘴的铜壶仔细看,“这是喀什噶尔的手艺,铜质够纯,包浆也自然,就是这壶嘴的焊点……”他话没说完,摊主——一个戴着头巾的维吾尔族大妈就笑着凑过来:“大哥,这是我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家里孩子多,缺钱,才拿出来卖。”
老邻居点点头,没急着还价,只是把铜壶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壶身,听着声音。我和老张就在边上等着,这种时候,我们都听老邻居的,他看货,我们看人,顺便瞧瞧周围有没有别的稀罕玩意儿。
就在这时候,我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的巷口,站着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艾德莱斯绸连衣裙,裙摆上的花纹像流动的河水,头上戴着一个小巧的银色发卡,几缕黑发垂在脸颊边。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好像装着些草药,正低头跟一个卖土陶的老汉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哎,那不是古丽吗?”我轻轻碰了碰老张的胳膊。
老张顺着我眼神看过去,愣了一下:“还真是!古丽姑娘!”
这古丽是我前几年跟一个新疆来的玉石贩子打交道时认识的,她家在乌鲁木齐附近的一个村子,懂些草药,也常来大巴扎帮家里卖点东西。这姑娘人实在,心肠也好,上次我来乌鲁木齐,不小心崴了脚,就是她给我找的草药敷上,没两天就好了。
我赶紧冲她招了招手:“古丽!”
姑娘抬起头,看见我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落进了两颗星星:“吴克大哥!还有这两位大哥,你们怎么来乌鲁木齐了?”她说话带着点维吾尔语特有的腔调,汉语说得很流利,只是有些词发音带着点弯儿。
她提着篮子走过来,先跟我们行了个礼,又对着老邻居和老张笑了笑。老邻居放下铜壶,也笑着点头:“古丽姑娘,又见面了。”
“我们来这边看看有没有老物件,”我说道,“你这是来卖草药?”
“嗯,”古丽点点头,把篮子往前递了递,“我妈妈晒的薄荷、甘草,还有一些治咳嗽的草药。你们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去我家喝碗奶茶?我妈妈刚煮好的。”
她笑得热情又真诚,让人没法拒绝。老张立刻接话:“好啊好啊!早就想尝尝你家的奶茶了!”
老邻居也没意见,我们跟摊主大妈道了谢,说回头再来看铜壶,就跟着古丽往大巴扎后面的巷子走。
巷子越走越深,渐渐没了主街的喧嚣,多了几分宁静。两旁是维吾尔族风格的民居,土黄色的墙壁,门口种着葡萄藤,架子上挂着一串串青绿的葡萄,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热闹。偶尔有戴着头巾的大妈坐在门口择菜,看见古丽,就笑着跟她打招呼,眼神里带着和善。
古丽家就在巷子尽头,一个带小院的房子。一进门,院子里就飘来一股浓郁的奶茶香。她妈妈——一位和蔼的维吾尔族妇女,正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用一个铜壶往碗里倒奶茶。看见我们,连忙站起来,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着:“欢迎,欢迎!”
“阿姨好。”我们仨赶紧打招呼。
古丽让我们在廊下的地毯上坐下,又跑着去拿杯子。她妈妈端来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馕、奶疙瘩、还有一碟切好的哈密瓜。那哈密瓜黄澄澄的,看着就甜,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汁水瞬间在嘴里炸开,甜得像蜜,还带着点清爽的果香。
“尝尝我们的奶茶,”古丽妈妈把热乎的奶茶递给我们,“放了盐的,解腻。”
我接过碗,奶茶是咸的,带着浓浓的奶味和淡淡的茶涩,喝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进胃里,跟早上的羊杂碎又是不同的滋味,更醇厚,也更耐品。老张不太习惯咸奶茶,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喝了半碗,老邻居则慢慢喝着,时不时拿起一块奶疙瘩嚼着,那奶疙瘩酸酸的,很有嚼劲。
“阿姨,您这奶茶煮得真好,”我称赞道,“比外头卖的还香。”
古丽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维吾尔语跟古丽说了几句,古丽翻译给我们听:“我妈妈说,你们喜欢就好。她还说,你们是古丽的朋友,就是我们家的客人,别客气。”
我们在古丽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喝着奶茶,吃着水果,听古丽讲她家里的事,讲大巴扎最近的新鲜事儿。她说到高兴处,眼睛就弯起来,像月牙儿。老邻居趁机跟她打听有没有人手里有老物件要卖,古丽想了想,说:“前几天我去村里,听阿依古丽奶奶说,她家好像有个爷爷传下来的木箱,不知道算不算老物件。”
“木箱?”老邻居来了兴趣,“大概啥样?有没有花纹,啥木料?”
“我也没见过,”古丽摇摇头,“阿依古丽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箱子锁着,她说钥匙找不到了。”
“那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我问道,“要是方便的话。”
古丽看向她妈妈,她妈妈点点头:“你们要是想去,就让古丽带你们去吧。阿依古丽奶奶人很好的。”
“那太好了!”老张兴奋地搓了搓手,“吃完饭就去?”
“不急,”老邻居摆摆手,“先让古丽把草药卖了,咱们下午再去。中午就在这儿蹭顿饭?”他跟古丽妈妈开着玩笑。
古丽妈妈笑得更开心了:“吃,当然吃!我给你们做抓饭!”
一听说有抓饭吃,我们仨都乐了。新疆的抓饭,那可是招牌。没多会儿,古丽妈妈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我们能听见切洋葱的“咚咚”声,还有羊肉下锅的“滋滋”声,不一会儿,一股混合着羊肉、胡萝卜、葡萄干和大米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古丽则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看她种的花,有红色的月季,黄色的向日葵,还有一些紫色的小花开得满满当当。她指着墙角一个老铜盆说:“这是我奶奶留下的,以前用来洗菜,现在种花了。”那铜盆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磨得光滑,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虽然不算什么贵重物件,但透着一股岁月的味道。
中午时分,一大盘香喷喷的抓饭端了上来。黄澄澄的米饭上盖着几块油亮的羊排,旁边点缀着橙红的胡萝卜和乌黑的葡萄干,颜色看着就诱人。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抓起勺子就开吃。那米饭吸饱了羊肉的汤汁,油润可口,胡萝卜甜软,葡萄干酸甜,羊排炖得烂乎,轻轻一咬就脱骨,香而不腻。我们仨埋头苦吃,谁都没说话,只有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
“慢点吃,还有呢!”古丽妈妈在一旁笑着说,又给我们端来一碗酸奶。那酸奶是自家做的,浓稠得像豆腐脑,上面撒着白糖,酸中带甜,解腻又开胃。
一顿饭吃得肚儿圆,连老张都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我们坐在廊下消食,看着院子里的葡萄藤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听着远处大巴扎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下午咱就去阿依古丽奶奶家,”我抹了抹嘴,“看看那个木箱到底是啥样。”
“嗯,”老邻居点点头,“去了先别急着看箱子,跟老人家好好聊聊,说不定能听到点啥故事。”
老张也附和:“对,顺便看看村里还有没有别的老东西。”
古丽收拾好碗筷,擦了擦手:“那我先去把草药卖了,回来就带你们去。”她说着,提起篮子又要往大巴扎走。
“我跟你一起去,”我站起身,“顺便再逛逛,看看有没有啥漏可捡。”老张和老邻居也说要去,我们跟古丽妈妈道了别,就又往大巴扎的方向走。
阳光正烈,大巴扎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我们陪着古丽在她常摆摊的地方把草药放下,老邻居和老张则继续逛那些古玩摊,我帮着古丽招呼客人。看着她跟顾客讨价还价时认真的样子,再想想待会儿要去看的那个老木箱,还有可能听到的关于老物件的故事,心里隐隐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