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收回了试探皇帝的那些问题,他似乎也明白在“魂道”与“明月族”这潭水里,暂时试探得够多了。
于是他话头一转,笑着说起些轻松的话题,像是西域风土、人情趣事、路上遇见的奇闻怪谈,说得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皇帝听得兴致盎然,不时点头,还会轻笑两声,看起来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更像一个对年轻人颇感兴趣的长辈。威严散去,反显亲和。
正聊得融洽,皇帝忽然将茶盏“哐”地一搁,声音不重,却叫殿内微微一静。
“你这一趟西行,立了大功。”皇帝看着他,语气平稳却有分量,“魂玉重归皇室,了却了一桩旧愿,也算是替朕解了个心结。如此功劳,朕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他说着,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盯着严瑾:“说吧,你想要什么赏?”
严瑾一愣,下意识想来句“为国效力,不求回报”这种公式答案,但话刚到喉头,便硬生生顿住。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俏生生的脸。
她笑的时候爱挑眉,转身时爱留风;她总是装作潇洒,却偷偷替他挡了太多风雨。
十年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淹过来,一幕幕闪过脑海。严瑾的心跳忽然乱了节奏,仿佛那答案早已在心里种下。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而清晰,语气却尽量表现得平静一点:“若陛下恩准,在下斗胆,请求——与九公主赐婚。”
话音一落,殿中如被扔进一颗石子,瞬间寂静得连香烟都仿佛停滞了。
宇轩公公那原本半眯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些。
严瑾本以为这句话一出口,皇帝多半会沉吟片刻,设下重重考验,毕竟陈诺身份非凡,是皇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更是修行天赋惊艳天下的奇才。
可皇帝却只是轻轻一笑,眼角皱纹都跟着舒展开,竟半点迟疑都没有。
“你既有此心,朕又何尝不是早有此意。”
他慢慢点头,语气平静得如常言家事:“诺诺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定下来了。”
说罢,他看向宇轩公公:“查一查,下月哪日是黄道吉日,择个喜庆的日子,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宇轩公公明显一愣,片刻后才连忙应下。
而严瑾,则是彻底愣住了。
太快了。
快得不对劲。
快得,像是……早有人在等他开这个口。
他盯着皇帝的脸,试图从那张沉稳如古井的脸上找出一丝异样。
可惜什么也没有。
皇帝的笑容如旧,平静、从容、温和,好像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奖赏,跟赏黄金百两没什么区别。
“陛下……这未免太……”
“你觉得太快?”皇帝抬眼看他,眼底却多了一丝难以琢磨的深意,“若是你反悔,也还来得及。”
“不是。”严瑾连忙俯身,“在下并无退意……只是,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那就好。”皇帝轻轻点头,“朕意已决,这赏赐,不过是你应得的罢了。”
“谢陛下隆恩。”
严瑾拱手一礼,低下头时,面上那一丝不安终于被掩藏进落地的阴影之中。
他退出长春宫时,天光透过云缝洒在御道上,斜照着朱红宫墙,将他的背影拉得瘦长而沉默。
这场顺利得出奇的赐婚,让他得偿所愿,却也在他心底悄然投下了一粒石子。
那石子落进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久久未曾平息。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严瑾走出长春殿时,天光正好。阳光从高空泻下,穿过层层琉璃金瓦,在朱墙玉阶之间洒下一层温柔而不真实的光,仿佛整座皇宫都被轻轻包裹进了一幅淡金色的画卷中。
他的脑海里,却还在反复回荡着那句——“择日赐婚。”
这场婚事来得太顺了,顺得像是命里早就有人写好的剧本。他当然高兴。与陈诺相识多年,从少年情愫到并肩作战,这份情早就埋在心底,根深蒂固。
但越是这样,他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就越是浮上心头。
像一根藏在丝绸被褥中的细针,不见血,却能刺得人夜夜难眠。
他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沿着宫道缓缓前行,脚下无意识地迈步,直到眼前豁然一亮,才猛然回神——
竟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御书房前。
阳光正烈,丹陛之前,一道高瘦的身影静静跪在地上,仿佛一株被烈日炙烤却倔强不倒的苍松。
那人身穿朝服,鬓发微乱,身形却挺得笔直,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内阁大臣,严宽。
严宽的脸比上次见面苍老了许多,鬓边白发悄然增多,脊背不再挺拔,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连眼神中原本那一抹锐利也被岁月和跪意压得黯淡了下去。
这一幕,就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冷不丁地钉进了严瑾的心口,钝痛沉沉。
他本能地想要上前,开口问一句“父亲,您这是做什么?”可脚才动了一步,那跪着的身影便缓缓抬起了头。
父子四目相对,只一瞬。
严宽眼中没有求助,也没有歉意,只是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像是深水之下转瞬即逝的涟漪,叫人根本来不及看清。
严瑾心头一震。
他们早有共识。为了避嫌,也为了“做戏”,父子之间必须形同陌路,不能靠近,不能示弱,更不能动情。
此刻若他真冲上前,不但坏了局势,更会让他们苦心经营的“断义绝情”人设瞬间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按下冲动。表情归于平静,眉眼间重新挂上那副从容的面具,仿佛那跪着的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朝臣。
他收回脚步,转身沿着另一条回廊走开,步伐不疾不徐,像极了一名刚刚觐见退下的功臣。
可他那道瘦削的背影,却被藏在暗影中的一双老眼尽收眼底。
那是宇轩公公。
他静静立于回廊柱后,目光深邃如夜,神情平静得几近冷漠。
待严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宇轩公公才转身回到了长春殿内。
“陛下。”
他垂手躬身,低声禀告:“他果然连目光都不敢多投,举止之间与严大人毫无父子情分……似乎,是真的斩断了这段骨血之缘。”
皇帝听完,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睫低垂,神情深不可测。
过了一会,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的一块圆月玉佩,目光却不在佩上,而是落在一张陈年奏折上,盯着那些早已干透的墨迹出神。
“要不要召严大人进殿?”宇轩公公小心地试探了一句。
皇帝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道:“不急。再让他跪一炷香,给他长长记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寒意,带着帝王特有的冷峻威势,叫人下意识心头一紧。
宇轩公公低眉顺目,悄声应下,退下时脚步更轻了几分。
殿中,皇帝一动不动地坐着,皇袍垂落地面,仿佛雕塑般沉稳静默,只余窗外的阳光在他肩头流转,映得那抹身影半明半暗,仿若神只。
而御书房前,严宽依旧跪在那里,背脊挺直如初,膝下砖石被烈日晒得滚烫如烙,他却像全然不觉。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曾经意气风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终究也有低头、俯首、甘愿受罚的一天。
朝堂之路,到底是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