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离开红卫棉纺厂后,先送陆思源回家,自己便直接返回了学校,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李向东则在半路下了车,迅速消失在街巷中,去执行陈默交代的“特殊任务”。
夜幕降临,一股焦灼不安的情绪,如同无声的瘟疫,在红卫棉纺厂职工聚居的宿舍筒子楼和排房间内悄然蔓延。
公共水房、灶披间、纳凉的树荫下,成了流言快速滋生的温床。
“听说了吗?咱们厂子彻底不行了,上面也撒手不管了,眼看就要破产了!”
“可不是嘛!听说欠了一屁股债,连那些老机器都要拉去抵债了!”
“工资呢?拖欠了这么久的工资,是不是真要打水漂了?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我好像听说……轻工局给了条活路,说是现在主动要求‘转岗’的,还能把欠的工资一次结清,拿现钱!”
“转岗?转去干啥?”
“还能干啥?你没见街道新摆起的茶摊?还有铁路上的临时装卸活儿……总比一分钱拿不到,干耗着强吧?”
“这……这不是坑人吗?好好的国营厂职工,为啥要去做那个?”
“唉,有啥办法?一家人总要吃饭啊……听说名额有限,去晚了,怕是这最后的机会都没了……”
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混杂着对未来的恐惧。
怀疑、观望、焦虑、恐慌……种种情绪在发酵。
这一夜,无数家庭辗转难眠,陷入艰难的挣扎。
命运的齿轮,在陈默的推动下,开始缓缓转动,而这场由他精心策划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显露威力。
第二天一大早,厂长郭和平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脚步沉重地走进了轻工局大楼。
他怀着一丝残存的希望,也想讨个明确的说法,更想问问徐副局长,这“转岗”的主意,究竟是不是上面的最终决定,厂子是否真的没了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
然而,他在副局长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枯坐了一上午,得到的回复始终是:“徐局出差了,不在局里。”
郭和平心里跟明镜似的了,这徐局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他像个皮球一样被各个科室敷衍推诿,满腔的悲愤和委屈无处发泄,最后只能拖着更加疲惫不堪的身体,心如死灰地回到了红卫厂。
可他刚踏进厂办大楼,还没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就被早已守候多时,情绪激动的职工们堵了个正着。
人群瞬间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质问声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郭厂长!你总算回来了!厂里到底怎么回事,你给大家说清楚啊!”
“是啊厂长,咱们厂是不是真的要破产了?到哪一步了?”
“郭厂长,我们是厂里的职工,是厂子的一份子!有什么情况,你不能瞒着我们啊!”
“对!我们有权利知道实情!”
“郭厂长,你以前可是跟大家保证过的,说想想办法,很快就能发工资,现在呢?你就是这么当厂长的?”
“枉我们大家这么信任你!”
郭和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围攻弄得晕头转向,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
是有人故意把消息提前散播出去了!
现在可能厂里的所有职工都知道了。
郭和平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焦急、或愤怒的脸庞,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下属此刻眼中流露出的不信任和指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彻骨的疲惫瞬间涌遍全身。
他为这个厂子殚精竭虑,跑断了腿,说尽了软话,到头来,谁又念过他一丝好?
出了事,所有人都来找他要说法,可他呢?
他又能去找谁要说法?去轻工局连徐局的面都没见到!
满嘴的苦涩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颓然地后退两步,重重地跌坐在办公室门口的旧木长椅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既然上头都已经决定了,既然工人们也不理解不领情,他一个人还硬扛着什么?
这些人的死活,他一个小小的厂长,怎么管?又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来管?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头疯长。
想通了这一点,他仿佛被抽走的力气又回来了一些,但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力气。
他重新站起身,抬起手,朝着喧闹的人群用力压了压。
出乎意料的,看到厂长这个动作,嘈杂的声浪竟然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盯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或保证。
郭和平环视一圈,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心灰意冷后的平静,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事情,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着了。但是,都别吵吵!”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轻工局体谅大家的难处,给了条出路。后天,厂里会设点登记。凡是自愿申请转岗的职工,核对清楚后,可以当场领回厂里拖欠你的所有工资!分文不少!”
这话如同炸雷,在人群中引爆。
工人们面面相觑,他们来闹,多半还是抱着希望,希望郭和平能否认谣言,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哪怕像以前一样,只是画个“下个月一定发工资”的大饼。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官方确认!
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那岂不是说,如果不主动去转岗,等厂子真破产清算了,就厂里那几台破旧机器,能卖几个钱?
他们的血汗钱还能指望得上吗?
天,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塌了下来。
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差的女工,率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哎呦我的老天爷啊!这厂子要是没了,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就指望我这点儿工资呐……”
悲伤和绝望的情绪极具传染性。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一时间,厂办走廊里哭声、埋怨声、咒骂声交织一片,混乱不堪。
若是往常,郭和平早就上前安抚劝解了。
但此刻,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累了,是真的累了,也彻底背不动这如山一般的责任了。
他默默地拨开人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身后是一片崩溃的哭喊。
他心里甚至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意!
既然你们都逼我,既然上面不管,那就让能背得起的人去背吧。他不背了!
他轻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将所有的喧嚣和苦难,都隔绝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