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丹青雅苑的书房里灯光柔和。
李向东坐在陈默对面,详细汇报着这几天在红卫棉纺厂观察到的情况,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所以,从目前来看,真正能接受并且愿意转岗的工人,可能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大多数人还是抱着幻想,指望轻工局能够出面挽救厂子,或者至少把他们平调到其他纺织厂去。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职工在私下串联,听说准备组织起来去上面抗议了。默哥,情况……看起来对我们很不利。”
李向东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他毕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复杂且充满张力的局面,眼见工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如果真闹出大规模的群体事件,后果不堪设想,他心里着实有些发慌。
陈默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先是拿起紫砂茶壶,不紧不慢地给李向东面前的茶杯续上七分满的热茶,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
然后,他才笑了笑,开口道:“别慌,向东。”
陈默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明天就是咱们约定的第三天了。这样,你明天请一天假,就去厂里接收那些愿意转岗的职工。我会给你准备一笔现金,你就把钱光明正大地摆在桌子上。我让白哥开车跟你一起去,有他在,能保证你的安全。你的任务很简单,钱发完,就收摊。”
说到这里,陈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温和了些:“哦,对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大一正是课程最紧的时候,难为你学校和厂里两头跑。以后要是哪天忙到太晚,来不及回学校宿舍,你就直接来我这儿住,别客气。”
李向东连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默哥,看你说的,不辛苦。这比我以前暑假去建筑工地干苦力轻松多了。而且,我也把之前接的几个家教活都辞了……”
沉吟了一下,李向东还是把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那你的意思是,只要给了这个出口,让一部分人先拿到钱,剩下的那些人,就不会闹了吗?”
陈默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向东,你要明白,趋利避害、随波逐流是人的本性。当眼前触手可及的利益和虚无缥缈的长远利益摆在一起时,很多人,或是迫于现实压力,或是受到周围人影响,往往会选择先抓住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旦他们在转岗同意书上签了字,白纸黑字,并且当场拿到了真金白银,再想去闹,就失去了最有力的借口和共同的基础了。”
陈默只能先用这种相对直白的方式向李向东解释,以稳定他的情绪。
他其实更想建议李向东去读一读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的着作《乌合之众》,那本书对群体心理的分析更为精辟。
但念头一闪,他便意识到不对,那本书是1985年出版的,等中国大陆流传的中文译本出来,已经是中央编译出版社于2000年4月的了,现在根本找不到。
他只好将这些深刻的社会心理学原理,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一番。
李向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未必完全透彻,但至少明白了陈默的大致策略和信心来源。
“成,我听你的!那明天我就跟白哥去红卫厂设点。”
翌日上午,当白飞开着那辆黑色皇冠,载着李向东到达红卫棉纺厂时,厂区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工人。
人群中心,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工装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情绪激动地做着动员:
“工友们!同志们!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是国家的正式工人,端的是铁饭碗!没有道理让我们放弃纺织工的身份,转去干什么便民服务,那跟打零工有什么分别?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去政府,去轻工局,讨一个公道!要他们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
他的话音未落,底下便有不少人跟着高声附和。
“对!王师傅说得对!”
“我们要工作!要吃饭!”
“坚决不转岗!”
人群显得有些躁动,一种愤懑而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李向东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幕,眼眸闪动,手心微微沁出汗来。
他深吸一口气,对白飞说:“白哥,麻烦你在车上等我一下,钱也先锁好。我先进去跟郭厂长打个招呼。”
白飞沉稳地点点头:“你去吧,这儿有我。”
李向东下车,穿过人群边缘,径直走向了厂长办公室。
他敲敲门,里面传来郭和平有气无力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只见郭和平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喧闹的人群。
听到动静,他缓缓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向东压下心中的不爽,直奔主题:“郭厂长,我们来办理自愿转岗职工的登记和工资发放。您看,这个点设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郭和平上下打量了李向东一眼,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随便,哪儿都行。办公楼门口,仓库那边,都成。你需要桌子椅子,自己在一楼找空屋子搬。我现在啊,可是一个员工也叫不动,没人能帮你们。”
他显然对眼下这个烂摊子以及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心怀不满,对于工人们的闹腾,他乐见其成,根本没有插手平息的意思。
李向东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很能理解郭和平此刻的心情和反应。
就在几天前,这位郭厂长还在为厂子和工人忧心忡忡,甚至跑去轻工局讨说法,给人一种虽然能力有限但至少还想负责的印象。
可这才过了三天,就像是换了个人,变得冷漠而消极,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
这种转变,让李向东在失望之余,也感到一丝无奈。
或许,这就是现实压垮理想后的样子吧。
但是以这个人的能力,陈默不想留下他,倒是在情理之中了。
这种人,确实难堪大用,留下以后也会碍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