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药香似乎永远无法散去,如同缠绕在云舒身上的病气。距离白鹭湖之劫已过去半月有余,她依旧虚弱得厉害。道基的破碎与本源生机的枯竭,远非寻常伤病可比。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也总是恹恹的,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抽芽的翠竹出神。脸色依旧苍白,双颊微陷,下颌尖得让人心疼,唯有那双青眸,在偶尔睁开时,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多了几分病中的倦怠与虚浮。
萧衍几乎将御书房搬到了椒房殿的东暖阁。奏章堆积在窗下的紫檀木大案上,他批阅时总是心神不宁,目光时不时就飘向里间垂落的纱帘。每当里面传来细微的咳嗽声,他握笔的手便会猛然收紧,朱笔在奏章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舒难得有了一丝精神,让春喜将她扶到窗边的软榻上靠着。她穿着素白的寝衣,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细棉布道袍,宽大的袍袖衬得她越发清瘦伶仃。长发松松地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绾在脑后,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
春喜端来一小碗熬得浓稠软烂的薯米粥,里面掺了细细的参茸末,散发着温热的米香和淡淡的药气。
“娘娘,您好歹用些。赵将军今早又送来些西山新挖的‘玉髓薯’,说是母株旁新发的,最是补气养元,奴婢晚些给您蒸上?”春喜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到云舒唇边。
云舒微微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庭院角落一小片新翻的泥土上。那里刚移栽了几株青玉薯的幼苗,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那是萧衍命人特意移来的,说是让她看着,好得快些。
“放着吧,本宫……待会儿再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气弱游丝的飘忽感。
春喜无奈,只好放下碗,拿起一把温热的玉梳,轻轻为她梳理着披散在肩后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玉梳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萧衍在暖阁外刻意压低的、与赵擎商议朝政的模糊声音。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却也照得云舒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熟悉的甜香,混合着初夏草木的气息,随着微风从半开的窗外飘了进来。那香气很淡,很特别,是……烤红薯的味道?带着烟火气的焦香和阳光晒透的甜糯。
云舒微微阖上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暖阁外,萧衍似乎结束了谈话。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里间门口,挡住了门口的光线。他今日穿了件玄色暗银龙纹的常服,少了些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只是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色,让他看起来依旧心事重重。
他放轻脚步走到软榻边,目光落在云舒苍白安静的侧脸上,眼中翻涌着复杂的心疼。他挥挥手,示意春喜退下。
春喜无声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萧衍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很自然地伸出手,覆在云舒放在膝上那只冰凉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宽厚滚烫,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云舒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今日……可觉得好些?”萧衍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云舒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萧衍看着她这副虚弱疏离的模样,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他有很多话想说,想斥责她不顾性命,想倾诉他这些日子的恐惧与煎熬,想告诉她他有多后怕……可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淡色唇瓣上,心头一动。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青崖观那个简陋的丹房里,她守着丹炉打瞌睡,被他用烤红薯香气逗醒时,那副迷迷糊糊、带着点小恼怒的模样。那时的她,眼里还有光。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萧衍另一只空着的手探入自己宽大的袖袋,摸索了一下,竟真的掏出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还带着微温的东西。
他小心地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半个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红薯。那是他批阅奏章间隙,不知怎的想起往事,一时兴起让御膳房烤了送来的。他一直揣在袖中暖着,竟忘了拿出来。
那熟悉的、温暖的焦香气息,瞬间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萧衍用指尖轻轻掰下一小块烤得流糖心的金黄薯肉,递到云舒唇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哄劝:“舒儿……尝尝?刚烤好的……很甜。”
温热的薯肉带着诱人的甜香,触碰到了紧闭的唇瓣。
云舒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意识被这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猛地刺了一下。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青金色的眼眸,因久病而显得有些雾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清澈锐利,却依旧沉静。她看着唇边那块金黄诱人的薯肉,又抬起眼,看向萧衍。他的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笨拙的讨好,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担忧与……情愫。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庭院里新栽的薯苗在微风中舒展着嫩叶。椒房殿内,只有烤红薯的甜香在无声流淌。
云舒看着萧衍,看了很久。久到萧衍举着薯肉的手指都有些僵硬发酸,眼中的期待渐渐被忐忑取代。
最终,她极轻、极慢地,张开了那淡色的、有些干裂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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