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银针绣尽山河图(壹)
第一回 梦逐金陵云 初识君子泽(上)
崇祯十五年。春。
金陵城,浸润在绵密的烟雨中。
连月的雨水,让青石板路长出了苔藓。而秦淮河水比往年更显浑浊,水面上漂浮着断枝残叶,却依然倒映着两岸依旧璀璨的灯火。沿河鳞次栉比的酒楼歌馆,依旧传出阵阵笙歌,只是那曲调里,总带着几分强颜欢笑的凄惶。
画舫如过江之鲫穿梭在桃叶渡与夫子庙之间,笙歌彻夜不绝。这些雕梁画栋的船只,载着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仿佛这纸醉金迷的欢场,真能隔绝北方传来的烽火狼烟。偶尔有从北边逃难而来的流民聚集在岸边的破庙里,望着这满河灯火,眼中尽是茫然。
这夜月华初上,一艘三层朱漆画舫缓缓驶出武定桥洞。这船造得极是精巧,船头缀着的琉璃灯在水面上洒下碎金万千,船身雕着百鸟朝凤图,连窗棂都是用上好的紫檀木镂空而成。此船名“撷芳舟”,正是当下最负盛名的歌伎董小宛的居所。
但见素衣女子临窗抚琴,水袖垂落如云,未施脂粉的容颜在灯下泛着玉般光泽,启唇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昆腔清越如昆山玉碎,竟将《牡丹亭》的婉转哀愁唱出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意。琴案上焚着一炉沉香,青烟袅袅,更衬得她眉目如画。
岸上忽然一阵骚动,有衣衫褴褛的老妪跪在河边哭喊:“求姑娘赏口饭吃,俺从河南逃难来的,一家老小都死在路上了……”话音未落便巡河衙役便要将他们拖走。
董小宛指尖微滞,琴音转调成了《浣纱记》里“采莲”一折,同时向侍立在侧的侍女琥珀递了个眼色。不过片刻,岸上难民手中都多了几个热炊饼。
这时节,施粥放赈早已成了秦淮河畔心照不宣的风气——便是最奢靡的欢场,也掩不住这乱世的凄凉。
“姑娘啊,就是心善。只是这难民越来越多,咱们的存粮也快见底了。”琥珀轻声回禀,眉间带着忧色。
董小宛轻叹一声,指尖在琴弦上划过: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去把我那对翡翠耳珰当了,再多买些米粮。
正当曲至酣处,忽见两匹快马踏碎月色驰来。
马上骑士浑身浴血,官服破损不堪,嘶声高呼:“潼关失守!闯贼破关了!”这一声如惊雷炸响,画舫上顿时杯盘倾覆。
有富商慌得要去跳船,歌姬们抱作一团哭泣。却见董小宛纤指在焦尾琴上划出裂帛之音,起身立在船头:“诸君稍安,杜丽娘为情死而复生尚不惧刀山火海,吾辈历尽浮沉,岂惧乱世风波?”
话音未落,东边舱帘忽被夜风卷起。
但见一青衫书生负手立在邻船船头,眉目疏朗如寒江映月,腰间佩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他目光灼灼望着小宛叹道:“十年不听广陵散,不想在秦淮河得闻天音。”
这话说得清朗,字字落在小宛耳中。她认得这是近日名动金陵的如皋才子冒辟疆,曾以《影梅庵忆语》得钱牧斋青眼,却不想在此等情境下相逢。
这时,邻船上又转出一位华服公子,摇着折扇笑道:“辟疆兄好雅兴,兵荒马乱还有心思听曲。”
此人面色苍白,眼角带着轻浮,正是当朝首辅周延儒的侄儿周世显。他目光在董小宛全身上下流转,带着几分狎昵,“早就听闻董姑娘色艺双绝,今日一见,果然……”
冒辟疆微微侧身,不经意间挡在周世显身前:“乱世之中,能闻此清音,正是难得的福分。”这话既成全了周世显的颜面,又不失风骨。董小宛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
待画舫靠岸,冒辟疆命书童奉上名帖。那帖竟是用松烟墨写在薛涛笺上,墨迹中掺着金粉,在灯下隐隐现出梅枝纹样。
董小宛接过时,嗅到那一股熟悉的淡淡冷香,不禁莞尔:“公子竟懂蜀中制笺的古法?”原来这制笺工艺乃她家传秘技,自迁居金陵后早已失传。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冒辟疆含笑作答,“这制笺的芙蓉皮,还是从家父旧藏中寻得来的。”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响起:“好精致的薛涛笺!”
但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蹦跳着过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生姿,水嫩灵动,正是金陵盐运使的千金李玉衡。她常来听董小宛唱曲,二人颇为投缘。
“李小姐……您来得正好。”董小宛笑着拉过她的手,“前日你说想学《牡丹亭》,我这儿有新抄的曲谱。”
李玉衡却撅着嘴道:“父亲要我随家去杭州避难,说是北边局势越发不好了。”她凑近董小宛耳边低语,“听说皇上连发了十二道金牌催孙传庭出战,朝中大臣都在安排后路呢。”
董小宛心中一沉,面上却仍带着浅笑,说道:“江南富庶,总不至于就随手丢了,那不……”
“姑娘有所不知。”冒辟疆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我在京中的同年传来消息,潼关一失,京城危矣。”他目光扫过河面上依旧歌舞升平的画舫,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翌日清晨,细雨敲窗。
董小宛正在绣架前赶制《寒江独钓图》,这是应天府尹为贺巡抚寿辰特意订制的,图中老翁蓑衣要用到苏绣绝技“千丝万缕”,需将一根蚕丝劈作三十六股。绣房内陈列着各色丝线,墙上挂着已完成的花鸟绣屏,一针一线皆见功力。
正当银针引着黛青色丝线穿过绡纱时,忽见窗外玉兰树经雨,落瓣纷飞如雪。董小宛心念微动,竟拾起落在窗棂的玉兰瓣,以“灵纹绣”秘技将花瓣碾汁染线,在蓑衣上绣出翩然欲飞的玉兰暗纹。
这手绝技是她董家世代相传的秘术,能以自然之物入绣,令绣品暗藏天地灵韵。
恰在此时,琥珀引着冒辟疆转入绣房。但见满室丝线如虹,女子坐在光影交织处,素手翻飞间仿佛在织就云霞。冒辟疆凝目看了半盏茶工夫,击节惊叹:“姑娘以天机入绣,可是苏绣‘灵纹’一脉?”
董小宛手中的银针,倏然坠地。这“灵纹绣”乃是董氏的不传之秘,祖父曾凭此技在万历朝得封“神针”,自天启年间家道中落,继承者寥寥,世间应无人识得。
“公子如何得知?”小宛强自镇定,弯腰拾起银针。
冒辟疆从袖中取出一方旧帕,上面绣着寒梅映雪图:这是家母遗物,据说出自万历年间一位董姓绣娘之手。我自幼见这梅花在雪中若隐若现,仿佛真能闻到冷香,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见姑娘施针之法,如此相似。
小宛接过细看,指尖微微发颤。这确实是她祖母的手笔,绣那梅花用的正是“冷香针法”,需用特制的药水浸泡丝线,让绣品常年散发淡淡梅香。
是夜,董小宛辗转难眠,三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恍惚间,回到九岁那年的苏州旧宅,母亲握着她的小手引针,纱帐上映出摇曳的烛影:“吾家灵纹绣能通阴阳,你祖父曾绣《江山雪霁图》,十日后果真雪霁天晴……”话音未落,窗外忽起喧哗,但见锦衣卫举着火把冲入院落。母亲匆忙将绣谱塞进灶膛,火苗窜起时,整个宅院都映在血红火光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