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舟的父亲突然出现在阁楼时,我正在用缝纫机改校服。
老教授头发花白,镜片后的眼睛却像年轻时的程砚舟,藏着团未熄的火。
他盯着我胸前晃动的玉佩,双手颤抖着从公文包里掏出泛黄的日记:\"这是你母亲的字迹。\"
日记本里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纸页间洇着水渍。
我认出那是母亲的笔迹,力透纸背,像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春桃曾在沈家老宅的井里捞出这本日记,封面还沾着水草。
\"民国八年三月,砚舟父亲跪在沈府门口,求我嫁给富商换取办学款。他说'书雨已病入膏肓,她需要钱,而你需要自由'。我笑他天真,以为牺牲一个女人就能拯救世界。可当我看见他袖间露出的伤口——那是为了保护学生被军阀打的——我忽然懂了,有些责任,比爱情更沉重。\"
我捂住嘴,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程砚舟伸手想抱我,却被我推开。
日记继续写着:\"书雨临终前托人带话,说她不怪我。她说'我们都是被时代困住的鸟,能飞出牢笼的那只,要替两只鸟看春天'。我摸着肚子里的孩子,终于明白,她口中的牢笼,从来不是沈府的砖墙,而是整个吃人的旧世界。\"
春桃的调查证实,祖母为了拉拢富商,故意散播母亲与程父的谣言,导致程书雨被孤立,最终含恨而死。
老教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水雾:\"当年我与你母亲商议,对外宣称她是我的远房表妹,以免沈家察觉她有身孕。谁知沈老太太暗中调查,发现了书雨的存在,便造谣说你母亲与人私通......\"
\"所以她的腿......\"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是她自己摔的。\"程父声音颤抖,\"她听说书雨病逝,又得知我要去北平参与新文化运动,便在新婚之夜从绣楼跃下,想以此明志。沈家人对外说是她失足,只有我知道,她是想挣脱锁链,哪怕粉身碎骨。\"
春桃曾在沈府的下人中打听到,母亲坠楼那天,祖母的陪嫁丫鬟提着药碗从她房间出来,药碗里有迷药的成分。
阁楼里静得能听见缝纫机的齿轮转动声。
程砚舟忽然蹲下来,握住我冰凉的手:\"九妹,我母亲临终前说,她羡慕你母亲的勇敢。而我......\"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痛楚也有骄傲,\"我羡慕你,像她一样,有冲破一切的勇气。\"
我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忽然想起绣楼里的《列女传》——那些被旌表的\"贞洁烈女\",不过是旧时代的牺牲品。
而我的母亲,还有程砚舟的母亲,她们用不同的方式抗争过,哪怕遍体鳞伤,却在我们身上种下了自由的种子。
春桃在信中说,她已将祖母毒害程书雨的证据交给了进步报社,不日就会曝光。
\"我们的母亲,\"我拿起母亲的日记,指尖划过她最后写的\"春天总会来\",\"她们其实是同一只鸟的两半翅膀。现在,该由我们来完成她们未竟的飞翔了。\"
程父忽然从公文包掏出张船票:\"去重庆吧。那边有战时大学,也有你母亲当年资助过的女子学堂。\"
他将船票塞进我手心。
窗外的弄堂传来卖桂花糖的吆喝声,甜香混着雨水的味道。
我想起母亲房里残留的香水味,原来不是祖母说的\"狐媚子味\",而是她藏在胭脂盒里的,对自由的向往。
程砚舟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以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种一棵梧桐树。等战争结束,这些树会连成一片森林,遮住所有的黑暗。\"
我点点头,将母亲的日记和船票收进帆布包。
缝纫机上的校服还差最后一针,我选了段钴蓝色的线——那是程砚舟画里的天空色,也是我们母亲眼中的希望色。
绣楼的恩怨终于在真相中消解,剩下的,只有两个被命运系在一起的灵魂,和一个亟待改变的世界。
我摸着程砚舟胸前的玉佩,忽然明白:真正的传承不是仇恨,而是将母亲们未说完的话,用我们的人生继续书写下去。
雨停了,弄堂里的孩子们踩着水洼奔跑,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程砚舟打开窗户,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
在这道光束里,我看见母亲和程伯母的笑容重叠,她们说,春天来了。
春桃的红绳在阳光下闪了闪,我知道,她已经踏上了新的征程,而我们,也将带着她们的梦想,飞向更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