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弄堂像张潮湿的蛛网,将我们困在逼仄的阁楼里。
程砚舟白天去大学教西洋美术,晚上抱着铁制煤油炉煮白菜豆腐汤。
我躲在窗帘后看楼下的电车驶过,钢轨撞击声里混着黄包车夫的吆喝,像支杂乱却鲜活的交响曲。
\"尝尝,\"他将搪瓷碗推给我,鼻尖沾着煤灰,\"这是我在巴黎时的拿手菜。\"
碗里的豆腐炖得稀烂,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却比绣楼里的鲍参翅肚更有温度。
我想起祖母说\"上海人吃豆腐都是狐狸精转世\",忍不住笑出声,却被汤呛到咳嗽。
春桃从老家寄来的包裹放在墙角,里面有她亲手做的鞋垫,绣着\"平安\"二字。
整理画具时,我在夹层里发现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妇人倚着绣楼栏杆,手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眉眼与我有七分相似,嘴角叼着支烟,眼神却比我记忆中的母亲锐利——那是种明知困局却偏要昂头的倔强。
背面的钢笔字被水浸过,勉强辨认出\"民国八年,沈府后花园,与阿砚初遇\"。
\"阿砚......\"我念出这个名字,手指突然发抖。
程砚舟推开门时,我正对着照片发怔。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惊动的兽。
春桃的信里曾提到,这张照片是她在祖母的妆匣里偷拍到的,背面的字迹是母亲的好友所写。
\"她......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弯腰脱皮鞋的动作顿了顿,鞋带在指间缠成死结:\"是你母亲的手帕交,姓陈。\"
\"交字下面还有个字吧?\"我将照片怼到他面前,\"陈什么?陈书雨?还是......程书雨?\"
沉默像块重石压在阁楼里。
楼下的留声机突然唱起《夜上海》,靡靡之音顺着木板缝钻上来,刺得人耳膜发疼。
程砚舟走到窗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潮湿的晚风卷着霓虹灯光扑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春桃在信中说,陈书雨是程父的原配,也是母亲的挚友,两人曾一起创办女子读书会。
\"她是我母亲。\"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玻璃,\"民国八年,你母亲嫁入沈家的前三个月,我母亲突然病逝。临终前她攥着这张照片,说沈家小姐怀了我的父亲的孩子......\"
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画架。
调色盘摔在地上,钴蓝色颜料在地板上蜿蜒成河,像极了绣楼青砖上的那道痕迹。
原来我们不是表兄妹,却比血缘更复杂——我的母亲曾是他父亲的恋人,而他的母亲,带着嫉妒与不甘死在那个梅雨季。
春桃的调查信里提到,陈书雨的病逝与祖母的下毒有关,账本里有隐晦的支出记录。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我抓起照片砸向他,\"看沈家的女儿重蹈母亲的覆辙,被困在绣楼里哭天抢地?\"
\"不是!\"他猛地转身,撞翻了身后的画架,\"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沈家祠堂的窗缝里。你跪在祖宗牌位前,脊背挺得笔直,像棵被雪压着的竹子。那时我就想......\"
他喉结滚动,伸手想抓我的手腕,却被我躲开,\"就想把你从冰里捞出来,看看阳光下的你是什么样子。\"
我盯着他颤抖的指尖,想起他第一次给我画手背时的温度。
可现在,那温度却像隔着层冰,冷得刺骨。
母亲的玉佩还在他脖子上晃悠,红绳与他的领带缠在一起,像道解不开的死结。
春桃在信末画了个箭头,指向照片中母亲手腕的红绳——与她现在戴的一模一样,证明她们曾是结拜姐妹。
\"你父亲知道我们的事吗?\"我按住狂跳的胸口,窗外的霓虹突然变成刺目的血红。
程砚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他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轻易拿到当年的借款账本?他这辈子都在愧疚,愧疚因为自己的懦弱,让两个女人毁了一生。\"
楼下传来巡捕的哨声,由远及近。
程砚舟猛地关上窗,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新青年》。
杂志摊开在地板上,正好露出鲁迅的《伤逝》插图——子君和涓生站在破败的小屋前,眼神里满是迷茫。
春桃的信从杂志里滑落,上面写着:\"小姐,别信表面的恩怨,真相在祠堂的井里。\"
\"九妹,\"他忽然蹲下来,抬头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给我点时间,让我把一切都查清楚。
我们的母亲,当年一定有什么苦衷......\"
我弯腰捡起照片,指尖抚过母亲年轻时的脸。
她嘴角的烟还没抽完,烟灰落在襁褓上,像朵微小的墨梅。
或许在她决定嫁入沈家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结局,却还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就像我此刻,明知前方迷雾重重,却仍舍不得松开程砚舟的手。
春桃的银簪在桌上闪了闪,我忽然想起她的话:\"真相也许很疼,但只有面对它,才能真正自由。\"
\"好。\"我将照片塞进他口袋,\"但从今天起,我们都不要再有秘密。\"
他猛地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发誓。等真相大白的那天,我们会在阳光下拥抱,再也不用怕影子里藏着黑暗。\"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打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
我听见自己心跳逐渐平复,像涨潮的海水慢慢退去,露出藏在海底的贝壳。
或许爱情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迷雾中牵紧彼此的手,一起寻找出口。
程砚舟的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沉稳而有力。
我闭上眼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对抗的味道,也是我此刻唯一的锚点。
绣楼的阴影还在身后,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往前走,总会走到雾散的地方。
那里有真正的阳光,有不用躲藏的拥抱,还有,属于我们的春天。
春桃的红绳在我腕间晃了晃,我知道,她正在某个角落为我们祈祷,等待着雾散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