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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马淳裹着件半旧的靛青棉袍,抄着手,往刑部衙门的偏门走。

今天他作为专家,要配合刑部审讯几个太医院曾经的太医。

蒋瓛站在几丈外廊下阴影里,两人眼神在空中一碰,蒋瓛微微颔首,便转开视线。

马淳脚下没停,掀开厚棉帘子,进了屋。

堂内光线比外面更暗。

三盆炭火烧着,暖烘烘,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阴寒。

油灯的光摇摇晃晃,照见堂下跪着的几个干瘪身影——正是东宫原常氏身边的几个老太医。

几个老头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官袍早就扒了,只裹着不合身的灰黑囚衣。

主审的刑部侍郎敲了下惊堂木。

“人带到了。”马淳拱拱手,声音平平淡淡,连个称呼都省了。

他走到一旁预备好的椅子边,大喇喇坐下,抄起暖手炉焐着。

他就是个被请来确认证词的“技术”。

侍郎清了清喉咙,拿起案卷:“尔等!再供一遍!太子妃常氏当年难产血崩,究竟缘何?!那温玉散,又是从何入口?!”

为首头发花白的老太医,猛地一哆嗦。

“青天老爷!冤枉啊!”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老臣……老臣糊涂!全是那太医院使张阔海!是他!是他威逼利诱,说那是安胎养元的上品贡药……

“老臣……老臣等不过奉命查验了药材成色,断不知其中有鬼啊!”

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老脸,“那药引……那药引极毒,若知是那等阴蚀穿肠之物,借老臣百个胆子也不敢呈给太子妃!张阔海该死!他已被正法,此案……此案实在不干我等事啊!”

其余几个太医也跟着猛磕头,赌咒发誓,只认看过外形色泽,没验过根本毒性,更不知其名为“温玉散”背后阴毒。

堂上静了一瞬。

侍郎看向马淳。

马淳没动,焐着暖炉的手也没动,只有眼皮撩开,落在下头那几个抖得更厉害的脑袋上。

“查验成色?”他开口了,“只看外形色泽?”

他缓缓放下暖炉,站起身。

“好一个奉命查验!好一个不知其毒!”

马淳一步一步走到堂中,停在离那几个老头三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那我问你们几个——当年常娘娘的脉象,最后几月,是何模样?”

老太医们噎住了,哭声停了,互相瞟着,眼神闪躲。

“说!”刑部侍郎厉喝。

为首的太医嘴皮哆嗦着:“启……启禀大人……娘娘气血略亏……胎象……胎象……”

马淳冷笑打断:“脉沉而涩,乍起乍落,根脚不稳!是不是?”

太医头埋得更低了,不吭声。

马淳继续道:“脉涩主滞,主血瘀。胎元所需气血,本如抽薪,母体若根基稳固,脉象虽弱,当有神采,根基在,冲和之象不失!”

“可常娘娘的脉呢?!沉伏入骨,涩滞如刀刮枯木!精血被暗中强汲抽取的迹象!你们摸不出来?!”

几个太医筛糠似的抖。

“你们行医多少年?几十年总有了吧?望闻问切是糊弄鬼的?病人脉象里的生死气象分不清?”

马淳的声音在空旷的堂上回荡,字字如锤:

“好,就算脉象精微,一时疏忽。”

他往前走了一步,“温玉散性极阴,长服入体,病人必有征象!面色如何?!”

一片死寂。

没人敢答。

“面浮不浮?色白不白?可带青气?”马淳逼问,“尤其是常娘娘卧床待产那月余,服了‘安胎药’之后,面色是荣泽温润,还是青白失华?!”

仍是沉默。

马淳的声音更冷:“病人气力如何?可曾抱怨日益疲惫?心悸?手足逆冷不温?口中异味有无?”

“这些症候!任何一个病人身上出现,你们难道不该警惕?不该深究药石可有偏颇?不该质疑那所谓的‘贡药’?!”

“病人躺在那儿!气息越来越弱!脉象越来越怪!症状越来越明显!”

马淳猛地一指,指尖几乎戳到为首太医的鼻子:

“你们呢?!你们这些挂着济世活人招牌的太医!你们的眼睛是瞎的?!鼻子是塞的?!手摸脉是木头做的?!心肝都被狗啃了?!”

堂下连抖都不敢抖了。

几个老头瘫软在地上。

“张阔海死了!罪该万死!可你们是什么?”

马淳眼神扫过,带着无法言喻的鄙夷。

“你们不是帮凶?”

“你们是睁着眼睛看人死的哑巴!是拿脉象写催命符的屠夫!”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沉下来,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失望和愤怒:

“我不管太医院里有多少规矩!多少弯弯绕绕!多少你死我活的算计!”

“我只知道一点!大夫!穿上那身白袍,戴上这顶官帽之前,你首先得是个人!是个有心的活人!”

“干我们这行的,第一等要紧事是什么?!”

马淳的声音响彻大堂:

“是无愧!是对得起躺在你面前把性命交付于你的这个人!”

“病人信你,你便担着泰山一样的干系!一丝一毫的懈怠,一丝一毫的隐瞒,一丝一毫因畏权势、贪富贵的含糊,都是往人家催命符上画押!”

他指着几个面无人色的太医,声音冰冷:

“你们不懂脉里的死气?不懂面色的衰败?不懂气力的枯竭?那都是人在呼救!在用最后一点气力敲响丧钟!”

“你们真懂!太懂了!”

“懂怎么装聋作哑!懂怎么推说不知!懂怎么把杀人刀裹上绫罗绸缎!然后心安理得地递上去!”

“什么医者?呸!”

马淳一口唾沫,重重啐在冰冷的地砖上,正落在那为首太医眼前。

“你们连屠夫都不如!屠夫宰杀牲畜,刀下见血,堂堂正正!你们宰杀的是皇嗣!是当朝太子妃!用的是软刀子!钝刀子!沾着自己所谓‘清高’和‘规矩’的恶心毒药!还自诩无辜?!”

几个太医彻底瘫了,像被抽了筋骨的鱼。

主审的刑部侍郎也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落笔。

马淳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那股滔天的怒意似乎化作了沉重的疲惫。

他闭上眼,片刻,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

他不再看地上的人。

转向刑部侍郎,拱手:“大人要问的根底,这就是了。脉象、气色、症候……他们什么都清楚。张阔海递刀,他们闭眼递药。谋害主母,攀附新贵,这些心思,腌臜,但也不算秘密。”

他顿了顿,“无论你们刑律上怎么定他们的罪。在我眼里,他们早已被从‘医’这门行当里除名了。医道的门槛,他们不配沾边。”

说完,马淳径直转身。

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走到门边,推开那沉重的棉帘。

门外灰蒙蒙的光透进来,他没入那片光里。

刑部大堂内,死寂无声。

几个太医伏在地砖上,如同一滩滩无法化开的、臭不可闻的烂泥。

笔录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沙落笔:

“案犯对所害情状供认不讳。依马神医所证,太医院王、李、赵、孙、周五名院判,见太子妃常氏病脉转危,知温玉散服后症候凶险,为逢迎东宫新宠,不察不谏,明知故犯,坐视主母被毒……实属医道败类。罪不容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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