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东宫偏殿的檀香,已燃了几载。从雁门关的雪落到江南的桃开,紫铜香兽炉里的沉水香,总在子夜时分浸透锦枕,将萧燊的梦魂,牵回那间飘着松烟墨香的书斋。
烛火如豆,映着案上半盏残羹。莲子羹的甜香混着檀香,是谢渊留在这世间最清晰的印记。萧燊枕着这缕香入梦,总见青衫身影伏案挥毫,紫毫笔落在《民本策》上,字字如叩:“民之瘼,国之痛也。”
书斋窗棂仍刻着少年涂鸦,谢渊转身时,银簪映着烛火:“殿下记着,漕渠的水要亲手试温,麦陇的穗要亲口尝熟。”话音未落,场景已换作泛着浊浪的漕渠,谢渊挽着裤脚堵决口,泥水漫过膝头;又或是河南麦陇,他蹲在田埂教农户辨麦种,指腹沾着新麦的粉。
“谢师!”萧燊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把桃花雪。梦中的旧语如钟,撞碎睡意——偏殿烛火未熄,灵位“谢渊”二字在烟中浮沉,供案上的民生杂记,竟被夜风吹开,露出谢渊批注的“漕渠淤塞点”。
漕渠水映着当年忧影,麦陇风传着此刻疾言。萧燊抚过杂记上百姓的签名,指尖发烫。他忽然懂了,那夜夜入怀的不是幻梦,是谢渊以忠魂为烛,照他不忘初心。
窗外天已破晓,第一缕光落在“民为本”的匾额上。萧燊起身整冠,将杂记揣入怀中,檀香随他的脚步漫出偏殿——这一次,他要带着谢渊的墨痕,去漕渠踏浪,去麦陇听声,以山河为卷,以民心为笔,写就不负忠魂的治世篇章。
华楼赋
夜深沉兮幻入绮华之楼,霞影霓光兮盈目而收。
凤柱龙梁,撑浩渺之天宇。
雕栏绣户,映星汉之横流。
仙娥舞袖,飘花雨之缤纷。
羽客横琴,引凤俦而和鸣。
方沉醉于此间之妙景,忽闻晓钟,惊破南柯之梦。
唯见枕畔,月如银钩独悬。
又觉银潢泻其彩练,辉映琼楼之嵯峨。
飞甍挂斗,似欲触星芒而浮。
酩酊之际,招黄鹤而倾霞斝。
谑浪笑傲,拍青穹而唤月舟,欲泛星河之流。
玉管轻吹,融三岛之积雪。
锦帷深护,凝万秋之幽馥。
梦觉时分,枕畔云涛千叠,尚拥清辉,纵醉眸以赏玩,
犹恋此梦幻之境,心驰而神往焉。
文华殿的烛火燃到第四根时,烛花“啪”地爆开,溅出一点火星。萧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沾着些许松烟墨的残痕——方才批览河南布政使柳恒的奏报,见“新麦亩产增三成”的朱批旁,自己竟无意识画了个圆润的莲子,笔尖晕开的墨团,像极了谢渊生前最爱的那碗蜜渍莲子心。内侍轻步进来添茶,青瓷杯底触到紫檀案面的声响极轻,却惊得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偏殿的方向。夜色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飘来,清冽如谢渊的衣袂风,仿佛在轻声唤他。
“摆驾东宫偏殿。” 萧燊起身时,明黄太子袍的下摆扫过满地奏折,户部的盐课账册边角被他翻得起了毛,工部的河工图上,谢渊当年批注的“此处需设减水闸”的小字仍清晰可辨。夜色浸漫的宫道格外静,只有宫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暖影,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忽然想起少年时谢渊陪他夜读,也是这样提着一盏竹骨灯走在前面,灯影里转身叮嘱:“殿下慢些,砖缝里有青苔,仔细崴脚。” 那声音温厚,此刻竟似还萦绕在宫墙间。
偏殿内,紫铜香兽炉里的檀香正浓,烟气拧成细缕,缠绕着灵前的白幡。供案上的蜜渍莲子还温着,青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是厨下老周按谢渊的法子蒸的,去芯后用西山桂花蜜浸足三个时辰,连火候都掐得丝毫不差。萧燊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抚过灵位旁的《民本策》,宣纸已有些泛黄,“民为邦本”四字是谢渊用陈年松烟墨所书,笔锋苍劲,墨色经年不褪,指尖划过纸面,能触到墨迹凝结的微凸质感。连日处理西北边防与漕运琐事的疲惫如潮水涌来,他靠在供案侧板上,眼皮愈发沉重,竟不知不觉合了眼。
迷迷糊糊间,鼻尖先捕捉到熟悉的气息——是谢渊拟折时必用的老松烟墨香,混着淡淡的苦艾味,那是他为防西北风寒,常泡的药茶味道。一只温厚的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声音熟得让人心尖发颤:“殿下,地上凉,靠久了要受风寒。” 萧燊猛地睁眼,殿内只剩檀香绕梁,灵位上“故太保谢渊之位”的鎏金大字在烛火中泛着柔光,供案上的蜜渍莲子,不知何时少了一颗,青瓷碗底留着浅浅的齿痕,像有人刚用玉簪挑着吃过。
内侍小禄子进来时,见太子歪在蒲团上盹着了,呼吸轻浅却眉峰微蹙,像是在梦中也有难解的愁绪。他不敢惊动,从暖阁取来素色绒线披风,踮着脚轻轻盖在萧燊身上,又往香兽炉中添了块沉水香——这是谢渊生前最爱的香品,说是能宁神。烛火被穿堂风拂得微晃,将萧燊的影子与灵位的投影叠在素墙之上,宽肩窄腰的轮廓,竟与当年谢渊陪他在书斋批折时的并影毫无二致。
萧燊是被莲子的甜香勾入梦境的。起初是蒙蒙白雾,如江南梅雨季的晨雾般湿润,雾中混着江南菱角的清甘与西北松涛的苍劲——那是谢渊半生的足迹,江南治水三年,西北守边五载,连气息都揉着两地的风物。他往前走了数步,雾倏然散去,眼前竟是东宫书斋,窗棂上还刻着他少年时画的歪扭莲花,花瓣缺了一角,谢渊当年见了,曾笑着用指腹摩挲那刻痕:“殿下的画,比江南新绽的莲还要娇憨,只是这花瓣,该再圆些才好。”
书斋烛火正旺,烛台是当年萧燊亲手雕的莲蓬样式,莲子处凿了小孔,火光从孔中透出,像缀着一串小灯笼。谢渊坐于案前挥毫,青衫素簪,发间别着那支萧燊送他的银簪——那年他守边有功,萧燊以太子之尊,亲手为他簪上,说“谢师之风,如银般清辉”。闻得脚步声,谢渊抬眸看来,眉眼温润如旧,眼底却藏着一丝萧燊读不懂的沉郁,似江南漕渠汛期的水色,深不见底。“殿下怎么来了?” 他搁下紫毫笔,推过一盏温热的莲子羹,白瓷碗沿沾着一粒桂花,“刚蒸好的,你从前总馋这口桂花蜜味,每次都要抢在朕前头尝。”
萧燊在他对面坐下,莲子羹的甜香顺着鼻腔钻进去,暖融融的,和偏殿供案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喉头动了动,想说的话堆在舌尖:“谢师,西北军饷已尽数拨付,再无克扣”“江南漕渠通了,粮船十日便能到京”“义学又增了二十所,寒门子弟入学不需束修”,可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谢师,本宫想你了。” 谢渊没接话,只是将案上的奏折轻轻推给他,封皮上“河南民生察报”五个字,是柳恒那笔略显拘谨的小楷。
“殿下看看这个。” 谢渊的声音轻了些,指尖点在奏折“亩产增三成”的字句旁,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是他一贯的模样,“柳恒只报了丰年,却没写,陈州有农户为凑夏税,卖了半亩新麦;许州的小吏,还在正税之外加了‘渠工费’,说是补修漕渠的开销。” 萧燊的手指顿在奏折上,宣纸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突然想起前日户科给事中钱溥的密奏,折子里附着农户的血手印,说“再逼税,便只能卖儿鬻女”,他当时忙着与兵部议西北防务,竟将那密奏压在了案底,忘了批复。
书斋外忽传孩童啼哭,声线细弱,带着饿极了的沙哑。萧燊猛地探头去看,雾又涌了上来,像泼翻的牛乳,隐约见几个衣履褴褛的孩子蜷缩在墙角,争抢半块发硬的麦饼,最小的那个被推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谢渊走到他身侧,指尖轻拍他肩,那凉意似雁门关腊月的雪,瞬间浸透衣料:“殿下,你在东宫看的是奏报上的数字,是户部账册上的盈余,可百姓过的是锅里碗里的实在日子——麦饼够不够吃,衣裳能不能过冬,孩子能不能进学堂,这些才是根本。”
雾又翻涌,如潮水般漫过书斋,再睁眼时,已化作江南漕渠岸。正是盛夏,日光毒辣,漕水泛着粼粼波光,岸边堆着青灰色的条石,谢渊身着粗布短打,裤脚挽至膝头,露出的小腿沾着泥点,正与工匠们一同搬石筑堤。他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条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后背的短打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脊背线条。萧燊奔过去想拉他,手却径直穿过他的臂膀——原来这是当年漕渠大修时的旧忆。
“谢太保,歇歇吧!” 老工匠王阿公递过一碗凉茶水,粗瓷碗沿豁了个口,“您都搬了三天了,日头这么毒,身子哪扛得住?” 谢渊接过水,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抹了把额角的汗,露出爽朗的笑:“早一天修通这段堤,百姓的粮船就能早一天到京城,少受些水匪盘剥,这点累算什么。” 他转头看见站在柳树下的萧燊,眼睛瞬间亮了亮,像见了亲人的孩童,抬手招手道:“殿下怎么来了?快到树荫下待着,这日头能晒脱皮,仔细伤了身子。”
萧燊顺着树荫走过去,才发现谢渊的草鞋磨破了,露出的脚后跟被石头硌得渗着血珠,染红了脚下的泥地。“谢师,你何苦这样?” 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少年时的执拗,“这些粗活让工匠们做就是了,你是朝廷太保,犯不着亲力亲为。” 谢渊蹲下身,用清凉的漕渠水清洗伤口,水溅起沾湿了他的袖口,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殿下,我是太保,更是百姓的官。这些工匠家里都有老有小,张老三的娃等着钱治病,李二郎的媳妇快生了,我多搬一块石头,他们就能早一刻歇工回家,这比坐在衙门里批文书实在。”
场景又晃了晃,如水中月影般破碎又重聚,回到了东宫书斋。烛火依旧旺着,谢渊正教他看民生账册,泛黄的账页上记着漕运劳工的俸禄明细,他用紫毫笔点在“月钱三百文”一栏:“殿下看这里,每个劳工的月钱要足,还要管一日两餐,他们干的是扛粮袋、拉纤绳的力气活,一顿饭少了杂粮饼都顶不住,不能亏了他们的血汗。” 少年时的萧燊却不耐烦地推开账册,鎏金的账册封皮撞在烛台上,溅起一点火星:“谢师,这些琐事交给户部就是了,本宫要学的是安邦定国的方略,不是这些柴米油盐的算计。” 谢渊当时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把账册又轻轻推回来,眼底藏着一丝无奈。
“殿下当年嫌这些是琐事,如今还记得吗?” 谢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萧燊猛然回头,书斋里的烛火“噼啪”爆开,谢渊坐在案前,手里捧着那本民生账册,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他的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未凉的期盼,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萧燊喉头发紧,想说“本宫记得”,想说“当年是本宫错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渊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涌来的雾气里,连带着他手里的账册,都化作了轻烟。
雾越来越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伸手不见五指。萧燊急得往前走,靴底踩在不知是何材质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生怕把谢渊弄丢了,张嘴想喊“谢师”,声音却被雾气吞了进去。忽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带着压抑的沙哑——是谢渊当年在西北守边时落下的旧疾,那年雁门关大雪封山,他带病巡营,冻得咳了整整一个月,落下了根。萧燊循着声音跑去,雾气竟在他面前分开一条窄路,尽头处,谢渊站在雁门关的烽火台下,身披玄色铠甲,肩上落着厚厚的雪,铠甲的甲片上结着一层白霜。
“谢师!” 萧燊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次终于触到了温热的布料,铠甲下的臂膀结实有力,是他记忆中的触感。谢渊转过头,铠甲上的雪落在萧燊的手背上,凉丝丝的,瞬间融化成水。“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依旧温和,抬手想拂去萧燊发间的雪,手到半空又顿住,“这里风大,雪又密,殿下快回营,仔细冻着。” 萧燊却不肯放,手指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谢渊的肉里:“谢师,你跟本宫回去,宫里的莲子羹还温着,老周天天都蒸,就等你回来尝。”
谢渊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积着雪,却暖得像春日阳光,他抬手轻轻拂去萧燊肩上的雪,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殿下,我早就回不去了。” 他转头指着烽火台后的村落,那里的茅草屋顶都盖着雪,却有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升起,隐约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你看,那里的百姓都盖了新房,墙砌得比从前厚,冬天再也冻不着了;义学也开了,孩子们穿着新棉袄,正跟着先生念书,这就够了。” 萧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雪地里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风筝是莲子形状的,上面画着歪扭的莲花,和他少年时画的一模一样。
“殿下,跟我来。” 谢渊拉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下烽火台。雪地里的脚印清晰可辨,谢渊的足印总比他深些,一如当年总走在前面为他挡风。行至村落口,一位老妇提篮而来,见了谢渊当即跪倒:“谢太保,您可回来了!俺给您蒸了莲子,您快尝尝。”
谢渊连忙扶起老妇,她的衣襟上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谢渊接过篮子,指尖触到篮底的暖意,转头对萧燊说:“殿下,百姓的心意最真,你对他们好一分,他们便记你十分。当年我只是给这老妇的孙儿送了半袋麦种,她便记了我五年,年年都要蒸莲子等着我。” 老妇这时才看清萧燊的装束,知道是贵人,连忙又要跪,萧燊快步扶住她,触到她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看见她篮子里的白瓷碗,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和偏殿供案上的一模一样。雾又开始涌上来,像轻纱般裹住老妇,她的身影渐渐淡了,谢渊的手也变得冰凉,像握了一块寒玉。
雾散后,眼前竟是皇宫的太和殿,可殿内的龙椅被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粗布蒲团,蒲团上坐着形形色色的百姓——有皮肤黝黑的河南农户,裤脚沾着麦芒;有手戴厚茧的江南船工,衣襟带着漕水的腥气;还有身着戍装的西北士卒,铠甲上留着风沙的痕迹。谢渊站在蒲团前,身姿挺拔如松,正弯腰听一位老农说话,老农手里紧紧攥着半袋麦种,麦种混着泥土,他的脸皱成了核桃,哭着说:“谢太保,俺的地被黄河水淹了,这是俺家最后的麦种了,要是种不活,俺一家老小就只能去讨饭了。”
谢渊接过麦种,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用衣襟护着,像是护着稀世珍宝,他对老农说:“大爷,您放心,本宫即刻让人给您送新的麦种,是耐旱的‘金穗子’,就算再旱也能有收成;还会派河工去修您家地头的水渠,明年再也不怕黄河水漫过来了。” 萧燊愣了愣,才发现谢渊穿的是明黄太子袍,领口绣着的莲花纹样,是他当年亲选的样式,可那张脸,分明还是谢渊的。他刚要开口问“谢师,这是为何”,谢渊却先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殿下,这是你当年在东宫批折时,没听完的百姓心声。”
一位船工“腾”地站起身,粗粝的手上满是拉纤磨出的厚茧,指关节肿大变形,他声音洪亮如钟:“殿下,江南漕渠是通了,可沿岸的闸官要收‘过闸费’,一艘粮船过三个闸,就要交五两银子,俺们运一趟粮才赚八两,除去费用,连给娃买笔墨的钱都不够!” 一位戍卒也跟着起身,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是与匈奴交战时留下的,声音带着哽咽:“殿下,军饷是足了,可俺们的家人在河南,小吏加了‘人头税’,俺娘为了给俺弟娶媳妇,把家里的老黄牛都卖了,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萧燊的脸越来越烫,这些事钱溥的密奏里都写了,他却总以“西北战事吃紧,先顾边防”为由,拖了又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谢渊走到他身边,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雨:“殿下,你当年被立为太子时,在太祖陵前发誓,要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穿暖衣,还记得吗?” 萧燊猛地抬头,看见殿顶的匾额不是“太和殿”三个大字,而是谢渊亲笔写的“民为本”,笔锋如剑,字字千钧。他瞬间想起立储那天,谢渊站在他身边,礼服的衣袂与他的太子袍相触,轻声说“殿下,储君之基不在朝堂,而在百姓,守住百姓,就守住了储君之基,守住了大吴的江山”,那时他只当是套话,如今才知字字泣血。
雾又涌了上来,如潮水般漫过蒲团,百姓的身影渐渐淡了,太和殿的梁柱也化作了轻烟,再睁眼时,又回到了东宫书斋。谢渊坐在案前,正握着紫毫笔写《民本策》,宣纸上的墨迹未干,萧燊走过去,看见他写的是“凡为储者,必以民为先,民安则基稳,民富则国昌”。“谢师,本宫错了。” 萧燊终于说出这句话,眼泪砸在宣纸上,晕开了“民安”二字的墨迹。谢渊停下笔,转过头,眼神里有欣慰,也有牵挂,像看着犯错后终于醒悟的孩子。
“殿下没错,只是身居东宫,久了便容易被案头的文书遮住眼,忘了脚下的土地。” 谢渊递给他一方手帕,是当年萧燊送他的云锦帕,上面绣着并蒂莲,边角已有些磨损,“只是要记得,慢下来,听听百姓的声音。” 萧燊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哽咽道:“谢师,本宫总以为把你的遗策推行下去就好,却忘了去河南的田埂上看看,忘了去江南的漕渠边问问,忘了你说的‘纸上的奏报,不如田埂上的脚印真,不如船工的汗珠真’。”
谢渊笑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外面是江南的春天,粉色的桃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飘进窗内;远处的漕渠里,船帆点点,船夫的号子声隐约传来,充满了生机。“殿下看,江南的漕渠通了,百姓的粮船能顺利到京城,不用再受水匪和贪官的盘剥,这是你的功劳。” 他转头看向萧燊,目光温和却坚定,“只是有些事,要亲力亲为才知道冷暖。当年我治水,要亲自踩过每一段河堤,才知哪里易溃;劝农,要亲自蹲在田埂上看麦苗,才知哪种种耐旱——百姓的日子,不是写在纸上的,是过在嘴里的。”
“本宫知道了。” 萧燊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微凉的触感,“明日本宫就传令,暂停西北防务的议事,亲自去河南看看麦收,去江南看看漕渠,去听听百姓到底在盼什么。” 谢渊拍了拍他的肩,手指的温度又回来了,暖融融的:“殿下有这份心,就够了。我当年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殿下记着我的功劳,是为了让殿下记着百姓的苦,记着储君的本分。”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磨毛的蓝布册子,封面上用麻线缝补过,递向萧燊:“这是我当年巡访大吴时记的民生杂记,哪里的麦种耐旱,哪段水渠易淤,哪个州县的官吏清廉,哪个地方的百姓最苦,都写在上面了。殿下拿着,或许能少走些弯路,少让百姓受些罪。” 萧燊双手接过册子,封面已磨得发毛,内里的宣纸泛黄,字迹密密麻麻,既有谢渊的朱批,又有百姓歪扭的签名,还有他画的简易地图,每一笔都浸着温度,浸着心血。
窗外的桃花突然被风吹落,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书斋里,落在谢渊的青衫上。谢渊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桃花雪融化了一般。萧燊急得抓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了一把空气:“谢师,你别走!本宫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还有好多事要问你!” 谢渊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柳絮:“殿下,我一直在。你守着百姓,就守着我了。”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桃花雨里,只留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飘在风里:“记得吃莲子羹,别放凉了,伤胃。”
“殿下,您醒了?” 内侍小禄子轻步进来,看见他满脸泪痕的样子,连忙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您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却一直在说梦话,反复喊着‘谢太保’‘百姓’,小的不敢惊扰,只在外面候着。” 萧燊接过参茶,却没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蓝布册子——正是梦里谢渊给他的那本民生杂记,封面的缝补痕迹,和梦里一模一样。他指尖抚过册子上的签名,那些名字,和钱溥密奏里百姓的名字,一一对应。
他猛地起身,快步至灵位前跪倒叩首,额头重重抵着冰凉的供案,磕得“咚咚”响,额角很快红了一片:“谢师,本宫懂了。你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在民间奔波劳碌,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是为了天下苍生。你放心,本宫绝不会再负你,更不会负天下百姓!” 灵位上“谢渊”二字在烛火中明灭,似在回应他的誓言。他直起身,对内侍沉声道:“传本宫令,即刻召户部尚书周霖、河南布政使柳恒、浙江布政使秦仲入东宫议事,不得有误!”
内侍刚要退下,萧燊又补了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令厨下老周热碗莲子羹,依谢太保当年的法子——去芯,用西山桂花蜜蒸足三个时辰,火候不许差一分。” 他走回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杂记,首页“民之疾苦,在苛税,在水患,在不公。为储者当以心换心,方得民心”的字迹,苍劲如谢渊其人,墨色似乎还带着当年的温度。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鱼肚白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上的杂记上,将字迹染得温暖。偏殿的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一点残红。萧燊坐在案前,一边看册子,一边用朱笔批注,像当年谢渊教他的那样,把百姓的诉求一条条圈出来,旁边写上解决办法——“河南苛税,三日内彻查”“漕渠过闸费,即刻废除”“戍卒家属免役,户部落实”。他知道,这个梦不是幻觉,是谢渊的忠魂在提醒他,是百姓的期盼在呼唤他。他不能再等了,要立刻行动起来,把迟来的公平,还给天下百姓。
大臣们入东宫时,见萧燊端坐于书案后,案上摊着民生杂记与一叠新拟的奏折,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可目光却如淬了火般清亮,与往日处理政务时的倦怠截然不同。“柳恒,” 萧燊先开了口,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昨日递来的河南麦收奏报,写着‘亩产增三成,百姓安乐’,可为何瞒报陈州农户为凑赋税,被迫变卖半亩新麦,许州小吏私加‘渠工费’之事?”
柳恒脸色骤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殿下恕罪!臣……臣是怕殿下忧心西北边防,分心旁骛,才敢隐瞒不报,臣罪该万死!” 萧燊未让他起身,而是将杂记推至他面前,朱笔点在“河南陈州,税重民怨”的字句上:“谢太保当年亲赴河南,走遍十六州县,农户数、田亩数、应缴赋税都记在此处,一笔一划,皆是民生。你自己看看,你私加的赋税,是不是快把百姓逼到卖儿鬻女的绝路了?”
周霖见状,连忙跟着跪倒,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殿下,是臣监管不力,未能及时察觉河南苛税,致使百姓受苦,臣罪该万死,请殿下治罪。” 萧燊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灵位旁,指尖轻轻抚过灵位上的鎏金大字,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不是你们的错,是本宫的错。本宫只想着推行谢师的遗策,却忘了他临终前说的‘纸上奏报不如田埂脚印真’,忘了亲自去看看百姓的日子,忘了储君的本分。”
他转身面对大臣们,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沉声道:“传本宫令,河南即刻减免今年三成赋税,已非法征收的,三日内如数退还百姓,若有官吏推诿,以贪赃枉法论处;漕渠沿线所有过闸费、码头费全部取消,船工损失由国库补贴;西北戍卒的家人,一律享受免役政策,户部按月发放米粮。”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三日之后,本宫亲自去河南,看看麦收,看看百姓的真实日子,你们随驾同行。”
秦仲连忙叩首道:“殿下,江南漕渠百姓也盼着殿下亲临,谢太保当年修的河堤,至今仍护着江南沃土,百姓们都念着他的好,也盼着能亲眼见见殿下。” 萧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案上的杂记上,封面的蓝布已经褪色,却重如千钧:“本宫会去的。谢太保当年走遍了大吴的山山水水,本宫也要走一遍。只有亲自看见了,亲耳听了,才知道百姓需要什么,才对得起谢太保的心血,对得起天下百姓的信任。” 大臣们都跪伏在地,齐声喊道:“殿下英明!臣等遵旨!”
大臣们退去后,萧燊独自留在偏殿,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他从香盒里取出一块沉水香,轻轻放进紫铜香兽炉,看着火光将香块燃成灰烬。随后,他将温好的莲子羹摆在供案中央,白瓷碗里的莲子浮在蜜色的汤中,飘着一朵完整的桂花。“谢师,莲子羹热好了,你尝尝。” 他轻声道,声音温柔得像少年时与谢渊夜读,“本宫已传令减免河南三成赋税,三日之后,便亲自去河南看麦收,去江南察漕渠——就像你当年那样,一步一步,走到百姓中间去。” 檀香袅袅缠绕着羹碗,似有若无地拂过案面,像是谢渊的回应。
他重翻杂记,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里面夹着谢渊手绘的漕渠图,用朱笔圈出的淤塞点清晰可见,水闸位置标注得毫厘不差,旁边还有小字批注“此处水流急,需用巨石筑堤”;麦种培育那一页,写着“河南宜晚麦,耐旱抗涝;江南宜早麦,喜湿喜肥”,字迹旁画着小小的麦穗图案;末页还记着与百姓的对话,“张大爷说,渠通了,今年能多收两石粮,要给孙儿娶媳妇”“李嫂子盼着娃能进义学,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每一行字,都带着温度。
萧燊想起梦里谢渊说的话:“我一直在,你守着百姓,就守着我了。” 他突然明白,谢渊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精神,他的理念,都藏在这本杂记里,藏在百姓的口碑里,藏在义学孩童的读书声里。他从前总觉得对不起谢渊,对不起他的苦心,对不起他的忠魂,现在才知道,最好的告慰,不是焚香祭拜,不是立碑颂德,而是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守好天下的百姓,稳固储君之基,让大吴的江山,真正立于百姓的心上。
内侍小禄子进来禀报,说谢府的老管家张忠来了,手里提着个竹篮,说是送新摘的江南菱角。萧燊连忙让他进来,张忠是跟着谢渊几十年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看见萧燊,“噗通”跪倒:“老奴张忠,给殿下请安。这是江南刚摘的嫩菱角,谢公当年最爱吃带点涩味的嫩角,老奴挑了最好的送来,给殿下尝尝鲜。” 萧燊亲自扶起他,看见篮子里的嫩菱角,翠绿饱满,和梦里老妇送的莲子羹一样,都带着江南的水汽。
“张忠,” 萧燊拍了拍他的肩,“三日之后,本宫要去江南,看看漕渠,看看那些船工,看看谢师当年修的河堤。你跟本宫一起去,给本宫说说谢师当年治水的事,说说他在江南的日子。” 张忠的眼睛瞬间红了,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殿下,老奴愿意!老奴还能给殿下指认谢公当年亲手砌的堤段,那些河堤,当年护着江南百姓,现在还在护着!老奴还能给殿下讲谢公当年如何跟船工们同吃同住,如何跳进冰冷的漕水里堵决口……” 萧燊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又看了看灵位,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坚定,还有对未来的期盼。
三日后,萧燊的仪仗简从出了京城,没有鸣锣开道的侍卫,没有金碧辉煌的銮驾,只有几辆素色马车,随行的大臣也都穿着常服,像当年谢渊巡查地方时一样低调。他身着一身月白常服,腰间束着素银带,走到河南陈州的田埂上时,正是晌午,日光热烈,金黄的麦浪在风里翻滚,空气中满是新麦的清香,沁人心脾。一位老农背着半袋麦穗从田埂上走过,看见他,连忙放下背篓,要跪下行礼。
萧燊快步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老农肩上的老茧,粗糙而温暖,他笑着说:“大爷,本宫是来看看你们的麦收,不是来摆架子的,不用行礼。” 老农仔细打量他,认出了这身月白常服下的太子身份,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殿下,您可来了!今年的麦收真好,穗子又大又沉,赋税又减了三成,俺们不仅能留够全家的口粮,还能给小孙孙扯块新布做衣裳!” 他拽过身边扎着羊角辫的孩子,“这娃明年就能去义学读书了,不用再跟着俺下地了,谢谢殿下,谢谢谢太保在天有灵啊!”
萧燊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发软软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又拾起一穗新麦,饱满的麦粒撑得麦壳裂开,放在鼻尖闻了闻,麦香里混着泥土的气息,是他在东宫从未闻到过的踏实味道。柳恒站在一旁,脸色羞愧得通红,垂着头说:“殿下,臣以后一定摒弃案头文书,多来田间地头,亲自了解百姓的真实情况,再也不敢敷衍了事。” 萧燊没说话,只是将那穗新麦系在腰间的银带上,这是他给谢渊的“信物”,也是给自己的警醒——永远不要忘了田埂上的温度。
从河南到江南,萧燊的脚步走了整整一个月。在河南,他跟着农户一起割麦、打场,手掌磨出了水泡;在江南,他跳上漕运粮船,和船工们一起吃糙米饭、腌萝卜,听他们讲漕运的难处;在西北戍营,他披着铠甲巡哨,陪戍卒们在篝火旁喝酒,听他们说对家人的思念。每到一处,他都把百姓的诉求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夜里就在驿站的油灯下批注、拟旨,烛火下他伏案的身影,竟与谢渊当年巡访时的模样如出一辙,连握笔的姿势都带着几分相似。
回到东宫时,已是深秋,庭院里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一片。萧燊第一时间去了偏殿,给谢渊的灵位添了新的檀香,又将新收的麦种撒在供案的瓷盆里。他把一本新的《民生录》放在灵位前,册子上记着他这一个月的所见所闻,还有新推行的二十条民生政策,字迹工整有力。“谢师,本宫回来了。” 他轻声说,声音温柔却坚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河南的麦收卖了好价钱,江南的船工不用再交过闸费,西北的戍卒能收到家里的平安信了——你的心愿,本宫在一点点完成。” 殿外的秋风卷起银杏叶,沙沙作响,像谢渊在笑着回应他。
片尾
自那以后,萧燊常入此梦。梦里的场景各不相同,有时是河南的田埂,谢渊蹲在地里教他辨认麦种,说“饱满的
自那以后,萧燊常做这样的梦。梦里的谢渊有时在田埂上,有时在漕渠边,总是问他“百姓的日子还好吗”。每次梦醒,他都要召集群臣,叮嘱他们“以民为本”,久而久之,“民为邦本”成了东宫理政的铁律。
他让人把谢渊的《民本策》和那本民生杂记刊刻成书,发给全国的官吏,让他们日日研读。河南的农户为萧燊和谢渊立了“双贤碑”,江南的船工在漕渠边建了“思贤亭”,西北的戍卒在烽火台上刻了“忠肃”二字——那是谢渊的谥号。
萧燊再未在偏殿供案旁盹过,却每日必去。他会把当日的政务、百姓的新事说给谢渊听,供案上的莲子羹总温着,檀香也从不断绝。仿佛谢渊从未远去,只是仍像当年那样,坐在他身边,陪着他把大吴的根基,一点点筑在百姓心上。
有一次,年幼的皇弟问他:“皇兄,谢太保是什么样的人?” 萧燊指着窗外的百姓,笑着说:“谢太保是把百姓放在心里的人,皇兄希望你以后也能懂这份初心。” 皇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记住了“百姓”二字,记住了那位从未谋面的“谢师”。
卷尾
大吴史记·储君列传载:“萧燊为储期间,以民为本,轻徭薄赋,兴修水利,百姓安乐,为日后登基奠定根基。燊常言,‘本宫之治,皆承忠肃公谢渊之教’。”
史官落笔时,东宫偏殿的檀香正飘出宫墙,与江南的漕渠水、河南的麦浪、西北的烽火台融为一体。百姓们或许记不清谢渊的模样,却记得他修的水渠、推广的麦种;朝堂上的官吏或许没见过谢渊,却天天研读他的《民本策》。
忠魂从不在碑石之上,而在百姓的口碑里,在储君的初心上,在代代相传的“民为本”中。谢渊的梦,萧燊的行,共同筑牢了大吴的太平根基。那缕不绝的檀香,终究与江南漕水、河南麦浪、西北烽火融为一体,让“以民为先”的理念,永远萦绕在大吴山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