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片刺眼的光亮里,像一座移动的山岳隐入雾中。巷子里残留的压迫感却像冰冷的潮水,久久不散,浸透了历锋的骨头缝。
他瘫坐在冰冷的墙根下,后背紧贴着粗糙湿滑的砖石,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巷子深处垃圾腐败的气息。
墙角那个被遗弃的破旧包裹,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活下去…光靠爬,不够。光靠怀里这把冰冷的、豁了口的铁片,更不够。
疤脸…黑虎帮…
这两个词像带着倒钩的钉子,狠狠扎进历锋混沌的脑子里,和那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老乞丐喉咙里喷涌的温热、爹娘倒在青石板上的暗红搅在一起,翻腾出一种滚烫又冰冷的粘稠物。
他需要找到那个疤脸。像在垃圾堆里翻找那把破匕首一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疲惫。历锋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得他肺部一阵刺痛。他用手撑着冰冷油腻的地面,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在微微打颤,但眼神却死死锁定了疤脸消失的方向。
他像一条真正的、在阴影里游弋的蛇,贴着墙根,脚步放得极轻、极快,朝着巷口挪去。破草鞋踩在泥水里,发出细微的吧嗒声,被他刻意控制在最低限度。他不敢跟得太近,疤脸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让他心有余悸。
他把自己缩得更小,利用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堆放的杂物作为掩体,目光始终锁定着前方那个在杂乱人群中依旧显得鹤立鸡群的魁梧背影。
疤脸走得不算快,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掌控感。他没有回头,似乎对身后这片污秽的街区毫无兴趣,也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尾随。
两个喽啰早已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下一条街”继续他们的“份子钱”生意了。
历锋远远地跟着,穿行在迷宫般的陋巷和混乱的集市边缘。人群的喧嚣、摊贩的叫卖、牲口的嘶鸣混合成一片巨大的噪音墙,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毫不起眼。
只有那双从破麻衣缝隙里透出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疤脸的后背上。
疤脸似乎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渐渐远离了相对热闹的集市,朝着更偏僻、更破败的城西区域走去。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劣质酒气和汗臭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重的、混合着铁锈、劣质皮革和某种动物内脏腐败的腥臊气。道路两旁的房屋更加低矮破败,墙壁上污迹斑斑,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最终,疤脸在一处大宅院的后门停了下来。这宅院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虽然外墙也显陈旧,刷的石灰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但门楼还算高大,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上面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透着一股粗粝的凶悍气。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牌匾,上面用暗红的、像是干涸血迹般的颜料,画着一只狰狞咆哮的虎头,虎目圆睁,獠牙外露,正是黑虎帮的标志。
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汉子,同样穿着灰布短打,敞着怀,露出里面的腱子肉和几道浅浅的伤疤。他们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框上,眼神懒散却又带着底层打手特有的警惕和凶狠,像两条守着肉骨头的癞皮狗。
疤脸走到门前,那两个守门的汉子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招呼:“疤脸哥回来了!”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讨好。
疤脸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没停,径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又沉重地合拢。
历锋躲在一堆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破烂箩筐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看清楚了那扇门,看清楚了那狰狞的虎头标记,也看清楚了那两个守门汉子瞬间变脸的谄媚。这就是黑虎帮的窝点。
他像一块被冻僵的石头,紧紧蜷缩在箩筐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破麻衣下的匕首紧贴着胸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下他此刻翻腾的思绪。
怎么进去?直接冲过去?那两个守门的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他。喊?说什么?说他想加入?一个冻得半死、比叫花子还脏的小崽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里吹过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冻得他裸露的脚趾已经失去了知觉。两个守门的汉子又恢复了懒散,靠在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朝巷子两头张望一下。
历锋的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他会被冻僵在这里,或者被巡逻的其他黑虎帮喽啰发现,下场绝不会比巷子里那个孩子好。
活下去…像蛆一样爬着…也要爬到台阶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进肺里,反而带来一种病态的清醒。他不再犹豫,从箩筐后面爬了出来。他没有站起来,而是手脚并用,用一种极其卑微的、近乎匍匐的姿态,朝着那扇紧闭的黑虎帮后门爬了过去。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粗糙的地面磨蹭着他冻裂的膝盖和手掌。他爬得很慢,很艰难,像一条真正的、在烂泥里挣扎的蛆虫。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两个守门汉子的注意。
“嘿!哪来的臭虫?滚远点!”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汉子皱紧眉头,厌恶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历锋仿佛没听见,继续往前爬。他的目标很明确——那扇紧闭的门。或者说,是门前的台阶。
“妈的!聋了?”另一个下巴有颗黑痣的汉子不耐烦地往前踏了一步,抬脚作势要踹。
历锋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是躲避,而是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毫无保留地磕在了门前的青石台阶上!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两个守门的汉子都愣了一下,抬起的脚停在了半空。
历锋没有抬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沾满尘土和污迹的台阶。他能感觉到皮肉撞击石头的钝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了下来,混着泥土,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但他不在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和无限卑微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爷…爷…行行好…求…求疤脸爷…赏…赏口饭吃…”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饥饿、寒冷和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维持着这个额头抵着台阶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卑微到尘埃里的雕塑。破麻衣下瘦骨嶙峋的脊背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额头磕碰的地方,一小片暗红色在冰冷的青石上慢慢洇开,混着污泥,触目惊心。
两个守门的汉子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嫌恶又夹杂着一丝荒谬的神情。这种在帮派门口乞讨、甚至磕头求收留的烂泥他们见多了,但像眼前这个小子这么狠,直接磕头见血的,倒是不多见。
“啧,晦气!”麻子脸汉子啐了一口,“疤脸哥哪有功夫管你这臭虫的死活?滚!”
黑痣汉子则抱着胳膊,带着点看戏的嘲弄:“小子,磕头没用!想进黑虎帮?你有啥本事?会杀人吗?”
历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依旧没抬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台阶,那温热的液体流得更快了。
他藏在破麻衣下的手,死死攥着胸前那把冰冷的匕首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汗臭、劣酒和某种血腥气的热浪从门内涌了出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匍匐在地的历锋完全笼罩。
正是疤脸。
他似乎正要出门,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门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凶戾。他低头看着台阶上那个蜷缩成一团、额头抵着青石、浑身污泥和血迹的小小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刚才门外的动静显然惊动了他。
两个守门的汉子立刻噤声,挺直了腰板,脸上再次堆起谄媚的笑容:“疤脸哥!”
疤脸的目光掠过他们谄媚的脸,落在历锋身上。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他刚才在巷子里,就感觉那阴影里有东西,现在,这团烂泥自己爬到了他的台阶下。
“怎么回事?”疤脸的声音低沉,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疤脸哥,就…就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叫花子,想讨口饭吃…”麻子脸汉子赶紧解释,带着撇清关系的语气。
疤脸没说话。他向前走了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门前的石阶上,离历锋磕头的脑袋只有半步之遥。那双沾着泥污和不知名污渍的靴底,就在历锋低垂的视野里,像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峰。
历锋能闻到那靴子上传来的浓烈皮革味、泥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但他依旧死死抵着台阶,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这里。
疤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团卑微到极点的烂泥。额头上那片暗红的血污混着污泥,格外刺眼。那瘦小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寒风穿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疤脸沉默着,似乎在评估这团烂泥的价值,或者仅仅是在思考怎么处理才最省事。他脚上那双沾满污秽的沉重皮靴,微微抬起,悬停在历锋低垂的后颈上方。
历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被那冰冷的靴底阴影冻结。他藏在破衣下的手,死死攥着匕首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冰冷的铁片硌着肋骨,带来尖锐的刺痛。是引颈就戮?还是……
就在那靴底即将落下的瞬间,疤脸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你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