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感觉还不错。”虚弱的青年拨开男人不折不扣要来检查的手,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力气但男人依旧顺从的把手收回去,只是忧虑地望着他。
这是他几次苏醒后第一次能抽出精力来和人交流,陈宪之显然有些兴奋,他的眼睛很亮与之相对的是他疲倦到不行的身体。
祁述望向安德烈,与他的担心相比安德烈明显很激动,他仔细地观察他像在看一个珍稀物种“上帝保佑,你竟然没死掉。”
“上帝保佑,我现在很疼,感觉快无法忍受了。”
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嗓音很虚浮声音也不大,若不是两人靠得很近还不一定能听清。他额头上的汗滴细密的集中在额头,在尚未落下时就被旁边的祁述“杀死”。
“安吉拉这是正常现象毕竟我现在也没办法缓解他……好吧,推他去做个检查。”在祁述仿佛要杀人的目光下他无奈地耸耸肩“我应该庆幸程宋比你早一天醒过来不然可能会忙得不开交。”
陈宪之没有多余的心力再露出什么表情了,事实上他疼得整个脑子都混沌了根本没听到安德烈说了些什么。
祁述被隔离到检查室外面,他近乎是有些茫然的坐在一旁没有护士过来指示他该怎么做,在这个现代化程度到有些陌生的地方他本能地恐慌感让他畏惧去做出什么举动以免出格惹人嘲笑。
“不作?”温润的嗓音把他从有些失控的情绪抽离出来,他有些怔愣的看向来人。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程宋唇角嗤着浅笑,他有些瘦的不正常了脸上锋利的棱角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接近的气质,可当他笑时又被温柔的气质削减了这份锐利,像将一柄锋利的宝剑收回剑鞘。抱歉可能不太精准,但这是祁述脑子里第一想法。
他先注意到的是这份气质而后才是他这个人然后除此以外其他的东西涌入他的视线中,他有些晕眩般地站起震惊地看着他“殿下——这……”
程宋很平和的示意他免礼,把人按了下去“多了个代步的东西,这会让我多了些本来要应付走路的精力。”
他坐在轮椅上偏头看向检查室“本想和他说句话,莫约出来人又睡着了。”
这已经是手术后半月有余了,与陈宪之多数时间都在昏迷相比程宋的日子不太好过,那场车祸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东西,但还好轮椅只是暂时的不得已而为之,而非是他此后的必要选择。
作为促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程宋在他昏迷期间擅自替他向几位不太安分的朋友打去了电话报了平安。包括但不限于温钰查尔斯程颂姬乔等行走惹事机器,如果不能及时告知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来,目前的状况就已经足够让他手忙脚乱了,是已还不必为他的养病生活添砖加瓦。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还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大概就是刘璟终于放下了对朝廷的偏见——真正地愿意去踏足这个染缸。有刘璟代替他去和内阁的人交涉,他以往被辖制的问题很多都迎刃而解,不是说曾经刘璟有所保留不愿多做,而是在一些事务上他们两个出面的威慑力还是不一样,而他不能事事都要求刘璟来做。
所以在有些过于清闲的养病时间内他偶尔都在庆幸有这么一场事故,让刘璟开窍,也让他能有时间想明白,变法不能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他不能再多拖一个刘璟走,刘璟是真正明白他想要什么的人,他们理想相契,思想共鸣,对此毫无保留……所以他不能,也唯独接受不了这一过程是他的一厢情愿。
思绪飘得太远了,他有时候会为自己的不专注而苦恼,但就目前看来空泛散漫的时间只能允许他做这些“他怎么样?听护士说已经可以交流了。”
祁述并不敢在他面前坐下,在这方面他不像陈宪之一般心理素质强大,他站在程宋身旁保持一个谦卑的态度“安德烈医生说不会有大问题——我不知道,家长一直在说很疼。”
他在情绪上有个崩溃的节点,程宋能理解他的失态,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陈宪之一直在提到这一点。
“我很难想象没有不作我现在会在哪。”
“他很怕疼在手术前安德烈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他会打麻醉剂让他睡过去。”他知道这些没用但他想尽力让他好受一点“熬过去就好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一直熬。”祁述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崩溃的精神已经不能做出理智的判断了,他选择了沉默站在程宋身后。
等待并不是一个让人舒适的过程,祁述脑子里已经在程宋不知道的时候生成了起码七个版本的以“如果陈宪之没扛过来自己带两个孩子怎么过活”为主题的系列剧集,结局无一例外凄惨非常——他完全无法想象陈宪之从他生活中彻底离开该是什么样子,事实上……他们从幼时互相陪伴直到现在,虽然说出来也没多长时间……但这是不一样的。
在他身边程宋也深受折磨虽然他不会表现出来,但一个低气压的人气场是会传递影响的,而这种不稳定的气场他最近一直在从探视他的刘璟身上感受到所以敏锐的可怕。依照他的经验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理他,让他自己纠结自己消化。
因为他在乎的点只是自己担心的人能不能好起来,这个问题存疑所以他们忧虑担心不安,一旦这个问题确定下来。是的他很好,并且以后也会越来越好,这个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劝解自然而然的当事人就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投入生活。
从刘璟身上总结出来的这个经验能很好的代换到祁述身上,甚至都不必该换变量就能得到同样的结论。不太成熟的幼稚心理,还没有摆脱情感上的原始依赖,虽然程宋也没有比他们大很多但在这种事情上总会给他一种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一辈人的错觉,相信陈宪之也会有。
被信任,被依赖,特别是被某人当做精神支撑是一件很……难言的感觉。不过这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可能是好事,这会使他们更多的思考接下来要做出的每一步对自己的影响,使他们时刻记挂着自己的命不是只有自己在乎,这对他们也是一种锚。
程宋还是要感谢上帝让这份检查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不然他真的不确定祁述不会在想象中把自己弄得精神失常。
安德烈亲自把人推出来,出人意料地陈宪之竟然还睁着眼,顾不上礼数祁述迅速跑到他病床旁“家长——疼不疼啊?”
好吧好吧,对于时刻害怕被抛弃的狗狗程宋还是有很高的包容度的,起码在自己被遗忘在人群外有一些。好在安德烈还是念在老朋友情谊上把他推了过去。
陈宪之勉强扯了个笑安抚了祁述两句,他额间的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程宋能轻易看到他被冷汗打湿的后背,在京城的冬季这看起来有些荒唐。
见陈宪之的眼睛看向他,要说被装进璀璨犹如星河的眸中不欣喜是假的,陈宪之看他时骤然亮起的眼睛很好的缓解了程宋被“不经意”冷遇带来的失落,他开口第一句是扫兴的斥责“你应该打麻醉剂的。”他的话中是对他做法的不赞同。
“我想清醒的看到你们,这对我很重要。”
他惯会说这些哄人的情话,如果这算是的话。他虚弱的语调并不能为他的莽撞行事挽救多少印象分,程宋摇摇头“总还是有机会。”
陈宪之没说话,他现在连叹口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眼睛盯着程宋妄图获得原谅。他状态确实不怎么样,程宋也不能虐待病人两人僵持连半分钟都没有他就松口“我单知道你为的什么事,安德烈让他打个电话吧。”
躺在病床上的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程宋看得出来,但他依旧在让自己保持亢奋的状态不至于松懈下去然后被汹涌袭来的疼痛击垮“他知道你还活着,我很抱歉你见不到他。”
他说的是查尔斯。从他打过去那个电话开始查尔斯那边的暴怒情绪就很难控制了,据刘璟所说洋人施加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给朝廷,甚至一直沉默作为威慑的威廉也站在了查尔斯一方。这是他们已经许诺出去的东西,而查尔斯也完成了他的承诺没理由一直扣着,不过是最近京内紧张的局势让刘璟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不希望程宋在未出院的时候同意这件事。
如果没有他们的阻挠或许陈宪之一睁眼就能看到查尔斯。
陈宪之有些意外他说的话,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问,只是对他笑了一下。安德烈推他去打那个电话,程宋也有些倦累毕竟他也等了很长时间“回吧不作,明天再来照看他。”
陈宪之的病房不允许陪护,一切事物全部由医院护士和护工照料,祁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何况看陈宪之刚才的样子只怕打完那通电话,也和他聊不了两句。
当然他只是劝慰一句,如果祁述一定要等待他也无从干涉,他和他告别后被推回了自己病房。得益于民众目前的不信任医院还有很多空余出来的房间还远算不上资源侵占,不过这也让他对陈宪之恢复后产生了期待。他和陈宪之都是很好的宣传案例——这会给变法创造一个很好的影响,起码会祛除民众眼中妖魔化的医院印象,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杰西卡我近乎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我在说什么胡话,感谢主让这一切变成现实。你还在吗杰西卡?”
查尔斯真切地哭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收敛好自己心情,又或许是没有那么好,他的激动让他完全抛弃了严格规训出的教养。
“我在。”他握着电话的手在轻微的颤抖,竭力用尽可能稳定的声线安抚着他的哽咽“我在查尔斯。”
这是一种很失控的状态,但剧痛折磨下让他的情感防线并不能像平时那样竖起高墙,他不能否认查尔斯在他心中的存在,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希望获得这些的混蛋“我很好……不要哭,不要哭了查尔斯,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知道……”
他的声音太轻了就像是在查尔斯耳边喃喃,他们就像是在沪上的房子里那样,他闹脾气的时候陈宪之总是这样的语调,他趴在他背上像在哄孩子一样,尽然他比查尔斯还要小一岁,他在承担那些看起来琐碎的令人生厌的安抚伴侣的工作,这让查尔斯更是愧疚自己的失职,情人应该是为他提供快乐的身份,他在将苦难带向他。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我的同胞,不要那么做。查尔斯,亲爱的——”他的话被一阵轻响打断。
片刻的嘈杂声过去后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重新出现,他的嗓音听上去更虚弱了“平和一些吧查尔斯,你知道我不是爱国者也不能成为背叛者。”
该死的权力欲已经快要掌控他了,陈宪之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虐待自己到这种程度,哪怕疼得下一秒就要彻底昏死过去了,哪怕面对着一直心动的情人的眼泪,他的心中第一位关心的仍然是查尔斯的做法会不会为他以后的计划产生影响——他真是该死的家伙。
他甚至还能从混沌的脑子里读出悲伤的情绪,他在悲伤什么呢?你在为什么难过呢陈宪之?这都是你选择走的路,你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摇了摇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存在的脑袋,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怪,但他就是……有种躺在云端飘飘然的感觉,不是情感或地位上被吹捧所带来的自傲,而是他的大脑可能已经暂停思考了,他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对查尔斯碎碎念。
他的灵魂像是已经离开了这具躯壳,痛觉从他身上剥离,他坐到了病床旁的椅子上抬头看着这具残破的身体,不,不能这么说。
他不喜欢这么称呼自己,而且以他自己的审美来说他也还是能看的不至于难堪,虽然陈宪之一直不喜欢自己这张脸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在他看来这副身体气质过于孱弱精明,眼睛也太功利,五官并不大气,不至于丑但很不讨喜,起码不会让人看着就会带上笑脸,太有距离感了。
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他早就认命了。这张脸给他带来了太多东西,危机和机遇,除非刮花它,不然他摆脱不了这一切。他可以但没必要这么做,既然决定往更高的位置走,这张脸也是他的筹码之一……起码现在还要用他钓住查尔斯。
虽然不清楚查尔斯对他这么兴趣浓厚是不是因为它,但……一张符合审美的脸也是很好的助兴工具,人们往往对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会有更多的耐心。就像他对温钰——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心理,虽然也会发脾气打的时候也照着脸打,但事后看着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他也会乐于沟通。
他看着身体挂了电话疲倦地靠在枕头上闭上眼,于是深刻思索起了更重要的问题,他是不是疼死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割裂的事发生?他看着他的身体在打电话?说出去都有点惊悚。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的正确性,他伸手去捏身体的脸,在他的手指触摸到那苍白的过了头的皮肤时,身体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浅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手。
等等,陈宪之的手指僵直惊愕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如花似玉的脸对他露出个优雅克制的笑,男人对他说“好久不见。”
他的手飞速撤回,身体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他失声道“你怎么在这!”
没有疑惑全是惊讶恐惧,仿佛在他眼中温钰确实是能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的,他并不为此感到困惑。
男人眼中含笑是他最熟悉的样子,他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是在欣赏他眼中的恐惧和防备,他看起来是那样温和平静衬托的他像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可能因为你在想我。”那双灰色的眼睛轻轻地弯起,对他的反应感到愉悦“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不,我没有。”陈宪之经过最初的惊吓后很快找回了头绪,他习惯性想抓住两人谈话的主动权“这是梦里,我只是做了个噩梦,那你是谁?你不是温钰。”
“刚刚你还在疑惑你是不是死了。”温钰控诉他的无情“我还是更喜欢你刚刚的样子,很可爱。”
“我没死,我在给查尔斯打电话,我——”他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病床上的那张笑脸笑意更甚“真的是查尔斯珀西吗?”
在他惊恐的眼神中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又变成了墨绿色,红肿的眼眶盯着他泪滴不经酝酿便像阵雨似的落到洁白的床单上,他在哭。
他习惯性上前想去抓住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在他触及的一瞬间,查尔斯的身影骤然破碎,他像是一面碎掉的镜子划破了陈宪之的身体,直到身体的刺痛透过层层迷雾回到他身上,他才猛然惊醒。
“陈绎,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