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他听过的典雅的交响乐曲将他分散的思绪和疼痛都勾回了体内，他说“还在，抱歉我可能要先去检查一下。”
电话对面因着他的回应似乎是松了口气 语调也轻松不少“你刚出院没多久是要注意些，等我出差完给你带这里特产回去。”
他心不在焉敷衍地回了姬存希两句便搁下电话。
他近乎是茫然地在打量着周遭的陈设，古朴熟悉的装潢，他的戏服摆放在屋内，正对着的方向是数不清繁华华丽的点翠头面……这是他的房间，这一切都是祁述准备的，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出院回到家里了。
刚刚是出神了吗？还是做了个梦？太真实了。他叹了口气重重的往脸上揉搓了两把，直到脸上被搓出红痕才慢慢让自己清醒起来。
想起来了，刚刚和姬存希打电话，他提到了覃塘中被洋人杀死的平民学生……朝廷最终还是派遣代表签署了修改的条约，西洋人起码目前西洋外使已经拥有了踏足内地的权力。这也就代表着不久后他将会见到查尔斯。
他歪头看向窗外，陈琢手上提着个灯笼正在指挥他哥贴窗花“歪了歪了，靠右一点……”
要到年节了，春天要到了。
京内的乱象被刘璟压了下来，起码目前看来哪怕程宋还没有回归朝堂也恢复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样子，一些阻挠的变法的动作也仿佛从未发生过，变法继续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宋知秋刚刚派人送来了提前准备好的年礼，因着铁路完成在即他今年遗憾错过年节的假期。
好了扯远了，他为什么会出神？因为查尔斯的到来？或许是有一点，他是个很黏人的家伙，或许他有自己的家人但他们已经在圣诞节（他的新年）打过电话了，年节对于查尔斯来说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区别只不过在于他不必继续工作，这也就代表着查尔斯这段时间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对陈宪之来说是有利的，他敲响权力大门的第一步就是和洋人绑上关系，他需要第三方势力为他保驾护航免得在不平衡的权力结构中被吞吃殆尽。
查尔斯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他不会离开甚至会支持他，因为洋人中也有人倾向于代管，即由国人管理国人，他们认为这样不容易激起反抗的情绪，也更能被接受，经过长时间的驯化可能也就顺其自然成为他们的殖民地，就像旁边已经沦陷的国家一样。
但查尔斯显而易见的不是那一派的人物，他从不掩饰对开战的兴趣，但若是陈宪之愿意当这个话事人他也会欣然应许就是了。
如果陈宪之心够脏或者向上爬的欲望再强烈一些说不定会选择这条路……但怎么说，被逼着读的那些书到底没有全然无用，他还是有些良知在的，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防备心，一个连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的人怎么会天真到去相信洋人。
他只是对查尔斯有些把握，对于除他之外的人则毫无影响力，他总不能指望着查尔斯的面子在洋人那里随时好用，倘若真是这样他现在也就不会只做个外使了。
何况他对查尔斯的忌惮不比对温钰少多少，像他不信任温钰口中所谓的爱认为其虚伪一样，查尔斯的精神状态也不好评价，这是一个精神疾病多重的人陈宪之深有体会，他的不稳定性和他的危险性成正比。如果妄图掌控一个疯子——他还是没有那么自傲，能做的也不过是趁着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稍加刺激罢了。
虽然理智这么说，但人始终不是理智动物，像是那些工厂中制作出来的器皿一样，他还是会有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情感，他没办法不被查尔斯吸引，他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动摇，不理智的行为发生，玩脱了就成为查尔斯的收藏品，他的雀鸟。
走下去……可能就是他踹了他了。
在你失去价值之前我会一直爱你，我会比所有人都要爱你。
“家长？你要不要看看给王府的回礼？”
祁述掀帘进来对他露了个笑“恭亲王殿下给的礼太丰厚还是您来掌眼吧。”
陈宪之无奈起身，动作虽有些迟滞但并不影响什么，他唇色常见的青紫也已经消失的很彻底，安德烈说他恢复的很好，等度过这个年节再好生休养，不久之后就能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
这使他心里长久的疙瘩终于松开，没人想脖子上竖着一柄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将自己的命夺去，这种感觉并不好。
他出院和康复自然是被报社大肆报道这国内仅见的案例自然是为医院竖了块活字招牌，民间对医院的风评明显有所好转，也不是很抗拒了。加上程宋他们的有意煽动下，甚至可以说民众中很多有知识基础和关注时政的人已经加入了支持变法的行列，这对他们是天大的好事。
按着他对程宋的揣测可能年节后不久，铁路竣工学堂改革结束后，腾出人手程宋刘璟就要对硬骨头，朝廷进行改革了。像温钰在地方上大肆排挤针对刘璟一派军官一样，刘璟势必不会对中央里的温钰一派官员手下留情。
但他具体要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毕竟这些机密要闻也不可能说给他一个外人听，何况这个外人身子还不是那么正。
这是刘璟的顾虑，程宋和他还是亲亲热热的，节礼送得很丰厚，陈宪之揣测其中应该加了他的康复费用，配合宣传造势的谢礼。
他应了一声“来了。别叫他们两个在外面待太久，受凉没人照顾。”
祁述瞥了眼两个小的，默不作声的给他多加了件狐裘“他们身子抗造，年节玩得开心些很好，也热闹。这件配着好看。”
“热闹也注意些，戏楼姑娘们的首饰给她们送过去。”他指了指放在妆台上的一堆盒子“哦对，胭脂水粉你去库里拿，比市面好些。”
“是是是，她们这个年节要去国公府回来收着一定高兴。”祁述笑着奉承贴心推他出去“不要再关心姑娘们了，想想您可怜的管家，他不知道要怎么接下王爷的节礼还有一些无名的礼物，快些吧。”
“陈先生！”一个稍显稚气的少年看见他进来赶忙放下手里的茶一改刚刚的盛气凌人分外殷勤迎上去。
祁述在后边嘴角不动跟他私下告状说“这死小子鼻孔长在头顶现在装模装样。”
陈宪之不动声色瞪他一眼没理他。
“我是武秋和先生在学堂见过的，上次听您课时您还夸我呢！”
学堂中不只是有应届的学生还有程宋手下的人，他们有些会跟学生一起上课，陈宪之在学堂装得人设那是肯定没问题的，就是遇见只猫他都夸两句，夸这么多他哪知道是哪个。
“当然记得你，我最年轻的听众！”他笑着收回自己被抓起的手面上很是亲热“怎么会是你过来？”
他这话一出立刻使得武秋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他几乎是用有些狂热的眼神看向他，这让他感到非常不适，但他依旧是笑着聆听他的话。
“我结束了任务，本来应该是张昭来给你送的，但……我有些私心非常想见您。哦，这是礼物清单。宋师说您不喜欢唱礼这个环节我们就只是将东西带来。”
他示意祁述收下礼单兴致颇足的坐下和他闲聊，祁述奉命出去清点东西，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回去复命那小子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陈宪之还问他“不若留个午饭？”
“不了不了，我回去跟宋师复命！”武秋和他也不知道聊什么整个人看着都挺亢奋的，黝黑的脸都能看出红了一片。
“那……也好，我不太方便小琢，你送哥哥。”
“那好陈先生早些休息。”
在祁述略显敌意的眼神中陈琢蹦蹦跳跳的把人送出去。
祁述面色不虞地去给炉子添炭嘴上埋怨他“和他也能聊出花来，你明明不记得人。”
陈宪之演得能骗过那个小子可骗不过从小和他在一起的祁述，什么最年轻的听众他就是看人家脸幼编出来的甜话骗骗小孩罢了。
陈宪之接过他准备好的手炉“我总不能事事都记得，心里可装不下那么多人。你应该跟我去学堂的，没有你可是——”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下，就为了看祁述装作不在意实则快黏他身上的眼神，如愿后才笑“让我坐立难安。”
祁述露出满意的笑“还是别了，除非你想隔日就被学生骂上报纸说你派头大。”
陈宪之有些轻微脸盲，除非长得很有特点或者是气质独特，不然起码要见上五六次还是在和他交流过的前提下才能被记个大概，他每天那么忙估计也是转头就忘。
以前应酬什么的还有祁述从旁提醒不至于出现想不起人的尴尬时刻，到了温家那边，他本来就全不认识跟在温钰一边装得傲慢些别人也看不出来他不认人。
只是回了这个学堂！程宋严格禁止他们上班带着长随一起，他不认人旁边也没个提醒的，简直就是灾难。好在他会演用些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但这不能长用啊，用得多了你用没用心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他几乎是最憎恶这个规定的人，当然没有切实提出来过，自从和姬乔熟悉起来后，姬存希也知道了他这个毛病后面就贴心的会提醒他不太熟的同事和学生的名字。这一度使得他对姬存希印象分外不错。
“目前来说，我还需要这份职务。”他笑了一下安抚他“等到有人迫不及待希望我辞掉它，下一份我会找一个可以带上你的工作。”
“工作？真是个新奇的表达家长。这是您又研读了什么书得来的结论？”祁述对他口中时常蹦出一些新鲜词汇敬谢不敏，但他也不会提醒他，陈宪之喜欢就好。
“很多，”他耸耸肩不以为意“一些常见词汇。希望宋师这次的礼物送来了我想要的书，记得上次提过。”
祁述对他回来后培养的新爱好也很惊讶，因为陈宪之本质算不上一个爱看书的人，他不止一次说过看书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买卖，将读书的时间交付给买卖，他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
“你知道的祁述，人总要向上看看，如果看它们能让我多些筹码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而且我更倾向于这是提前的准备，你不会希望我和那些人聊什么姿势睡我更舒服的。”
“……”祁述果断闭嘴支持他的决定，虽然他不闭嘴也是支持的结局，但这样心更诚实。
虽然他也很想投诉现在陈宪之说话都有一股洋人味……活像是被每两天一通的那个电话给腌入味了。
是的，自从上次长时间杳无音信后查尔斯强硬要求陈宪之每两天和他一通电话交流，而现在迈过最大一道坎后查尔斯的利用价值提到台面上，陈宪之也就纵容了他的任性。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祁述心中有种预感，不久后那个素未谋面的洋人还真有可能“登堂入室”成为陈宪之的“新欢”。因为他真的很讨陈宪之喜欢，他说真的，相对于他之前的虚伪假象和对温钰的那样，查尔斯真的很得他喜欢了，真心实意的第一位“新欢”。
实话来说他不太欢迎他，事实上他对那些男人的评价都不会太高，听陈宪之的描述他都能想象出这是个什么人，有钱有权的西洋外使，在见人第一面对一个“陌生已婚女士”提出当情人外室要求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人？有一就有二，男人总是这样。
当然对着陈宪之他会保持沉默，这是他的主人兼朋友，很多话两人会说但这是私生活，他是一个有足够判断力的人，在他看来查尔斯的瑕疵不足以和他带来的利益和情绪价值相提并论那就不需要他多话。
*
“你一定要发疯吗？”威廉并不想评价他这个荒唐的举动，这会显得他和他的幼稚在同一水平线上，事实上愿意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让他不可忍受了。
覃塘上次的爆破事件导致租界被整个炸毁，除了他们的弟弟瑞恩以外死伤无数，除了居住在那里的洋人同样还有为他们服务的国人，同等的境遇下让覃塘反对洋人情绪有部分下降，对他们并不是那么厌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喜欢他们——没有人会对侵略者有好感！何况是在一个民风彪悍的地方。
查尔斯毫不理会他的控诉，兴致勃勃地在那个小摊上挑选着饰品，尽管它们看起来有些廉价。威廉发现他格外钟情一些……他不好说，看起来就很可爱的东西？
在他第四次恋恋不舍地放下那顶小蕾丝帽后威廉忍无可忍看了他一眼“想要就拿。”
可能是覃塘并不缺少洋人的原因，洋人喜欢的物件也被这些神奇的国人们制造出来售卖给他们，甚至因为他们高超的纺织能力更得女性们的喜爱。这顶帽子算是这个不甚昂贵的小摊上为数不多还算得上可以的昂贵物品。
摊主是个年老的女人，并不太好相与，起码威廉能一眼看出她精于世故和虚伪，明明对他们的蔑视都要溢出来了却还是披着一层假笑的皮。
虽然他们是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的，但显然对于合格的商人来说，他们会精准的把握顾客的每个心理，那个摊主立马报价“五两，不议价。”
果然，这张脸简直就是行走的钱袋。
威廉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接受自己是个冤大头事实打算给亲爱的弟弟付掉这份钱好叫他能顺利摆脱被人当猴看的身份，他的动作被一根金色的手杖制止，顺着那根手杖他看向查尔斯。
虽然脸上还是遗憾但查尔斯依旧说服自己放弃了“杰西卡不会理会的，你简直不知道他住在那个房子的第一天烧了多少我为它准备的漂亮衣服。他看起来不太喜欢女装。”
“……”威廉对此回以了超出教养控制的惊愕，查尔斯看得分明他的瞳孔都有些涣散了。
和他半路出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养不同，威廉是一个非常非常传统的西式贵族，他受到的礼仪课程一直是皇室级别的。事实上在不将他逼到一定程度，或者是他已经不屑于在查尔斯面前装了可能是因为没什么用，外人很难区分他每个微笑背后的含义以及标出出来的情绪。
优雅得体，不骄不躁，绅士文雅……身上的斯文威廉一直很不错。虽然这样的微表情查尔斯已经见得够多了，但他依旧会吐槽他“不要这么惊讶，你太明显了。”
每当这时威廉就会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像个乌龟似的缩回自己的壳子。
查尔斯不在意他，在摊主不算小声的吐槽中，他继续往前走，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把这条街逛完。
他需要为杰西卡带一些昂贵之外的有意思的小玩意，毕竟昂贵的东西他并不缺少，但能体现心意的他还是要仔细找找，带威廉下船只是为了保证他的参与度，虽然威廉可能不需要，不过他需要跟陈宪之营造出他的家人也很喜欢他的感觉，所以威廉的参与很重要。
威廉只能认命的跟在他身后，他们的侍卫跟在旁边，只需要适当的隔离开可疑人物，当然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特别可疑，这是清闲的工作。
查尔斯逛街的兴趣很足，不多时他们手中就拎满了他拿来的东西，多数是哄小孩的玩具，还有一些书，威廉冷眼看着他最后逛进一家中式酒楼，顺便把他也给扯进去了。
坐进包厢后，威廉从侍卫手中拿过丝绸垫在椅子上才忍耐着坐下“你让人无法忍受。”
他是从不会食用这里的餐食，一直保持的都是沙拉加牛羊的配置，最多是鱼作为他食谱之外的存在。照查尔斯来说威廉对这里的傲慢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查尔斯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给他“好了亲爱的威廉，你不会希望杰西卡来配合你的饮食习惯，作为哥哥你应该大度一些。想吃点什么？”
他把菜单推给威廉，对着小二惊讶的眼神流利地用雅言说了自己要什么菜。
威廉现在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像查尔斯一样不戴手套不出门的习惯，他的洁癖完全无法让他拿起这份看起来就有些……不太雅观的菜单。
“哦，挑剔的威廉。”查尔斯嘲笑了他一句，转头跟小二说“和我一样再来一份，不要放花生这个可怜的家伙会过敏。谢谢你好心人。”他的手上不知怎么拿出一块银子抛到小二手上。
对于慷慨的客人没人会不喜欢，小二收下它对着他奉献了自己敬业的笑容“得嘞两位贵客。”
威廉松了口气“你适应很好看起来不需要回去了。”
“当然。”查尔斯很乐意尝试小二送来的凉菜往嘴里塞了一口“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他们虽然对我不太友好但依旧让我迷上这个神秘的国度，你知道的一直有很多书向我传达这是个多富有的地方，事实上这里也确实如此。而且我很喜欢他们的食物，起码不会是难以下咽的柴掉的肉。”
在威廉迷惑的眼神下他又耸耸肩“跟你这种几乎从不下船的八爪鱼没办法讲清楚。在我的努力下已经可以将雅言作为我的第二语言来使用了，上帝啊我真为自己感到骄傲。”
“……”威廉无视他垂眼打量着茶碗，最终决定渴着等待小二上来讨要一个没有被使用过的全新杯子。
“杰西卡喜欢甜一些的菜，我决定让你提前尝试一下，这方便他招待你时我帮忙确定菜单我记得你鲈鱼过敏？”
“yes”威廉很惊讶他会清楚这些，查尔斯看起来不像是很在意这些的人。
“哦威廉收起你那惹人烦的眼神吧，如果你敢在杰西卡面前这样，我保证会和你吵架的！杰西卡喜欢吃鲈鱼，你到时候注意一下不要碰了，这道菜不可能裁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