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州书生桑晓,字子明,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他清贫自守,邻居在城东一栋久无人居的荒僻旧宅里。宅院深深,青苔漫上石阶,野草没过小径,唯有书房外一池残荷,几尾瘦鲤,聊作生机。桑生白日闭门苦读,夜晚孤灯相对,长夜漫漫,唯书卷与冷月相伴。
这夜更深露重,桑生正对着一卷《南华经》出神,忽闻窗棂轻叩三声,其声清越,不似风吹。桑生讶异,放下书卷,推开轩窗。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得庭院通明,却不见人影。正待关窗,一缕奇香幽幽袭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沁人心脾,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野逸气息。桑生心头微动,这香清冽又惑人,绝非寻常花木所能有。
次夜,桑生挑灯夜读,那奇香竟又无端而至,较前夜更为浓郁,如丝如缕,萦绕鼻端,挥之不去。他放下书卷,循香步出书房,只见月光穿过庭院里那株老梧桐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碎影。碎影摇曳间,一个身着素纱红裙的身影,正倚在池畔太湖石上,纤手微扬,轻抚着枯荷残梗。月光流泻在她身上,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晕,非尘世中人。
桑生心头剧震,脱口问道:“卿是何人?为何深夜至此?”
红裙女子闻声抬首,眼波流转,清澈中带着一丝慵懒狡黠,声音清越如珠玉相击:“妾名莲香,见君独居清冷,特来相伴。君若不弃,愿为良友。”莲香二字自她口中吐出,宛如带着莲瓣上滚动的清露。
桑生见她言辞爽利,容光照人,惊疑之心渐去,反添亲近之意。自此,莲香每夜必至。她谈吐风雅,博古通今,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有不俗见解,常与桑生谈至深夜。桑生只觉与她相处,如饮醇酒,神清气爽,白日读书也分外精神。只是莲香行踪飘忽,总在鸡鸣前悄然离去,从不言及居所家世。桑生也曾问起,莲香只以秋水般的眸子含笑望着他,指尖轻轻点上他心口:“君知我在此处,何必问来处?” 此等言语,更添神秘。
如此月余,桑生沉浸在莲香的谈笑风生里。然一日清晨,对镜梳洗,他猛地一惊。镜中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唇无血色,竟是形容枯槁,精气神仿佛被无形之手悄然抽去大半。桑生抚上自己冰凉的脸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莲香夜夜来访,他固然快意,可这身体一日衰似一日,莫非……他想起书斋角落落满灰尘的《异闻录》里,那些关于精魅吸人精元的诡秘记载。难道这如仙如幻的莲香,竟是书中所述夺人性命的妖物?
惊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桑生坐立不安。当夜,莲香如常而至,依旧笑语盈盈,带来新焙的香茶。然而桑生心中有了芥蒂,目光便无法再如从前那般坦然。他暗中留意,果然发现莲香靠近时,身上那股奇异的幽香似乎能勾动他体内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丝丝缕缕地逸散出去。她谈笑间眼波流转,那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滋养的渴望。
“莲香,”桑生终是忍不住,声音艰涩地开口,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我相交日久,情谊非浅。只是……近日我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形销骨立,白日读书也常感神思恍惚。你……”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莲香瞬间凝滞的眼眸,“你究竟是何来历?是否如那古书所言,需……需吸食生人精元方能存世?”
莲香脸上的笑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凝固、消散。她眼中光彩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哀伤的阴影。沉默良久,空气中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哔哔声。再抬首时,她眼中已蒙上一层水雾,唇边努力想弯起的弧度显得脆弱不堪。
“子明慧眼,竟已窥破。”莲香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带着一丝沙哑的苦涩,“妾……妾实非人类,乃山中修炼数百载的一只灵狐。” 桑生心头猛地一沉,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闻,仍是寒意彻骨。
莲香的声音低下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我族类修行,欲脱胎换骨,确需……需借生人纯阳之气为引。我初遇君时,见君心性纯良,阳气沛然,实是上佳炉鼎……” 她看到桑生瞬间苍白的脸色,急忙道,“然与君朝夕相处,听君谈吐志向,感君赤子之心,妾早已……早已不忍相害!” 晶莹的泪珠终于滑落,滴在她火红的裙裾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只是我功法初成,根基不稳,体内阴寒之气时时反噬,如万针攒刺。唯有靠近君身,借一缕阳气调和,方能稍缓痛楚……绝非有意夺君生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桑生,眼中满是痛苦与哀求,“我知此事终难长久,今日既已说破……妾从此便……便不复相扰。” 言毕,莲香掩面转身,红影一闪,如一阵风般投入沉沉夜色,只余那缕幽香与未尽的话语在室内盘旋,还有桑生心头那被撕裂般的痛楚与茫然。
莲香骤然离去,如同抽走了桑生世界里唯一的光源。他陷入更深的孤寂,书斋里每一寸空气都凝滞着冰冷的失落。白日里,他神思倦怠,捧着书卷,字句在眼前模糊跳跃,心却空空荡荡;夜晚独对孤灯,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都成了莲香低回的叹息。他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吸食精气的妖物,离去是幸事。可那抹红衣的倩影,那清越的笑语,那谈诗论道时眼底闪烁的慧光,早已深深烙印心底。情之一字,如藤蔓疯长,缠绕理智,明知其非人,竟也割舍不下。他常于夜深人静时,独坐池畔,望着莲香曾倚过的太湖石,恍惚间似又闻到那缕幽香,心中酸涩难言。
如此过了半月,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棂,发出凄厉的呜咽。桑生拥被独坐,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四壁投下幢幢鬼影。忽闻门外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哀婉凄楚,断断续续,混在风雨声中,更添几分瘆人寒意。
桑生本不欲理会,但那哭声愈来愈近,仿佛就在门外,哀切地呼唤着:“桑郎……开门……桑郎……” 声音柔媚入骨,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心魂摇曳的诱惑力。
桑生终究心软,起身掌灯,走到门边,隔着门缝问道:“门外何人?风雨如此,为何在此哭泣?”
“妾乃西邻李氏女,”门外女子泣道,“夫家不仁,虐我至死……魂魄漂泊无所依,闻君乃仁善君子,故冒昧前来,但求一席之地暂避风雨,望君垂怜……” 她声音哀戚,字字如泣血,直钻入桑生耳中。
桑生犹豫片刻,终是打开了门闩。一股阴风卷着雨沫扑面而来,吹得烛火几乎熄灭。门外站着一个素衣女子,身形窈窕,面色惨白如纸,更无一丝血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向桑生,那眼神幽深,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她盈盈一拜:“谢桑郎收留。”
桑生将她让进书斋,只觉她所过之处,空气都冷了几分。女子自称李女,坐在灯下,低眉敛目,神情凄楚,讲述自己如何被恶夫虐待致死,怨气难消,故魂魄流连人世。她言语间,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泥土混合着陈年朽木般的阴冷气息。
桑生本因莲香离去而心绪低落,见这李女身世可怜,又生得柔弱堪怜,心中便起了同病相怜之意,更兼几分对孤弱女子的怜悯。李女亦善解人意,言语温婉,渐渐抚平了桑生心中的褶皱。只是每次李女离去,桑生便觉身上寒意更甚,如同置身冰窟,裹紧几层棉被也无法驱散那刺骨的阴冷,精神也一日比一日萎靡恍惚。他偶尔在铜镜中瞥见自己,竟已面无人色,眼窝深陷如骷髅,连指尖都泛着灰败的死气。一丝疑虑如冰蛇般悄然爬上心头——这李女,恐怕也非凡人!
桑生病倒了。高烧如同地狱之火,灼烤着他的四肢百骸,意识在滚烫的迷雾中沉浮。他时而看见莲香红衣如火,在远处对他凄然回眸;时而又见李女白衣似雪,惨白的脸在枕边无限放大,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额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朦胧中,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覆上自己的额头,那触感并非活人的肌肤,更像是深埋地下的玉石。
“桑郎……” 李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哀怜与贪婪的颤音,“你病得如此之重……让妾身……为你分担些苦楚吧……” 她冰凉的气息拂过桑生的颈侧,带着腐朽的甜香。桑生想挣扎,身体却沉重如灌铅,连眼皮都无法抬起。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股熟悉的、清冽如莲的幽香,强势地穿透了弥漫室内的阴冷与药石的苦涩气息,如同一道破开阴霾的光!紧接着,一声饱含惊怒的娇叱炸响:“孽障!安敢害他至此!”
桑生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只见莲香一身红衣,如同燃烧的火焰,赫然立于病榻之前!她面罩寒霜,眸中怒火灼灼,正死死盯住伏在桑生身侧、面色瞬间变得狰狞扭曲的李女。
李女猛地抬头,眼中绿光暴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阴气大盛,室内的烛火霎时变得惨绿摇曳,发出噼啪的怪响。她厉声尖啸:“臭狐狸!坏我好事!他阳寿将尽,活该为我所有!你自身难保,还想多管闲事不成?” 尖利的声音刮擦着耳膜,充满了怨毒。
“住口!”莲香柳眉倒竖,毫无惧色,一步踏前,周身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将那弥漫的阴寒之气逼退数尺,“我纵是异类,也知恩义二字!桑君待我以诚,我岂能坐视你这怨鬼夺他性命?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恩义?哈哈哈!”李女发出刺耳的怪笑,身形忽而变得模糊扭曲,如同水中倒影,“你吸他阳气时,怎不讲恩义?你这狐狸精,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今日他这口纯阳精气,我要定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化作一股惨白阴森的旋风,挟着刺骨寒意与刺耳的鬼哭之声,直扑莲香!
莲香冷哼一声,不退反进,素手轻扬,指尖竟有数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流光疾射而出,如灵蛇般缠向那团白气!金光与白气猛烈碰撞,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响,空气中弥漫开焦糊与恶臭的气味。阴风怒号,金芒闪烁,两个非人的女子在狭窄的斗室中展开了一场常人无法想象的激斗。病榻上的桑生看得心惊肉跳,又觉一股暖意自莲香身上散出,稍稍驱散了刺骨的阴寒,精神竟奇异地清醒了几分。
缠斗片刻,李女所化的阴风显然不敌莲香那蕴含阳和之气的金光,被逼得节节后退,形体越发不稳,发出凄厉不甘的嚎叫。莲香觑准一个空隙,一声清叱,一道尤为耀眼的金芒如剑般射出,正中那团惨白阴气的核心!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响起,阴气猛地炸开,化作无数缕细碎的白烟,四散逃逸,瞬间穿墙透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内阴寒之气骤减,烛火恢复了正常的暖黄光芒,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焦臭与那挥之不去的阴森感。
莲香身形微微一晃,脸色也白了几分,显然方才的争斗对她消耗极大。她顾不上调息,立刻扑到桑生榻前,急切地探他脉息。触手所及,桑生的手腕冰凉,脉象微弱杂乱,如同风中残烛,阳气衰败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比上次她离开时不知恶化了多少倍。
“子明!”莲香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痛楚,“你怎会……怎会弄到如此田地?” 她眼中瞬间涌上泪光,强忍着没有落下。桑生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莲香不再多言,神色凝重无比。她盘膝坐在榻边,双手结印,深吸一口气,周身竟隐隐泛起温润的红光。她小心翼翼地将双掌虚按在桑生心口上方,一股极其柔和、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暖流,如同汩汩温泉,缓缓注入桑生冰冷枯竭的体内。这并非她赖以存身的纯阳之气,而是她苦修数百载凝聚的本命元精!每一缕元精的渡入,都意味着她自身修为的损耗,甚至动摇根本。
随着暖流的注入,桑生只觉一股久违的、令人落泪的暖意从心口蔓延开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焚身的高热,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退。沉重的眼皮变得轻松,混沌的头脑开始清明,连带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他吃力地睁开眼,看到莲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莹润如玉的脸颊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那身如火的红衣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她紧闭着双眼,长睫微颤,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莲香……够了……”桑生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心如刀绞。他看到她为他付出的代价。
莲香却恍若未闻,直到桑生的脸色由死灰转为一丝微弱的红润,脉象也趋于平稳,她才缓缓收功。她睁开眼,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看到桑生好转,眸底深处又漾起一丝微弱的欣慰。
“那李女,乃积年怨鬼,”莲香喘息稍定,声音低哑,“专以阴寒怨气侵蚀生人阳气为食。你被她缠上,阳气大损,阴寒入骨,若非我及时赶到,恐已……”她眼中掠过一丝后怕,随即是更深的痛惜与自责,“说到底,是我……是我先引动了你的阳气,使你根基不稳,才让她有机可乘……是我害了你。”
桑生望着她憔悴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李女的余悸,更有对莲香舍命相救的震动与愧疚。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触碰她,却被莲香轻轻避开。
“子明,”莲香看着他,眼神复杂,交织着深情、痛苦与决绝,“你我缘分,终究是镜花水月。人狐殊途,强求无益。我若再留你身边,无论有心无心,终会害了你。那李女虽暂时被我击退,怨气未消,恐还会寻隙再来……”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此地不宜久留。我……我会为你寻一处安全的居所,再留下几味固本培元的草药方子。你……你要好好活下去,珍重自身。” 说完,她深深看了桑生最后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魂魄深处,随即红影一闪,如同来时一般突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室残留的莲香和桑生眼角滚烫的泪痕。
桑生大病初愈,身体虽在莲香留下的药方调养下缓慢恢复,心却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地疼。他遵照莲香最后的话语,变卖了城东的旧宅,在城南寻了一处邻里和睦、阳光充足的清净小院住下。院中有一口活水井,水质清冽甘甜。他每日按时煎服莲香留下的药方,药味苦涩,却总能让他想起她指尖渡来的那缕温暖。白日里,他强迫自己埋头书卷,试图用圣贤之言填补心头的空洞;夜晚独对孤灯,那抹决绝离去的红衣倩影,还有李女阴冷的白影,总在眼前交织晃动,惊悸难安。他时常摩挲着莲香留下的那张药方,娟秀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如此过了大半年,身体渐渐强健起来,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一日,桑生听闻城西新开了一家“回春堂”药铺,坐诊的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年轻女大夫,尤其擅长调治虚损之症,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前往求诊。
回春堂内药香弥漫,陈设简朴却洁净。桑生被引入内堂,只见一位身着素净青衣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在药柜前踮着脚,费力地想要取下高处的药匣。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充满韧劲的背影。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桑生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眼前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虽无莲香那种惊心动魄的明艳,也无李女那种幽怨的凄美,但这张脸……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这微微蹙眉的神态……竟与那夜夜入梦、令他魂牵梦萦的莲香,有着七八分惊人的相似!只是少了几分狐仙的飘渺灵韵,多了几分人间少女的温婉与鲜活生气。
女子见桑生呆立不动,只怔怔盯着自己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声音清亮悦耳:“这位公子,可是要看诊?请这边坐。”她侧身引路,姿态落落大方。
桑生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收回目光,心却狂跳不止,语无伦次道:“是,是……在下桑晓,近来……心绪不宁,夜寐不安,特来求医。”他依言坐下,目光却仍忍不住偷偷流连在女子脸上,越看越觉得那眉梢眼角的熟悉感挥之不去。
女子自称姓李,单名一个绣字,家人都唤她阿绣。她落落大方地为桑生诊脉,指尖温热,态度专注而温和。诊脉毕,阿绣秀眉微蹙,沉吟道:“桑公子脉象虽已平稳,但沉取细弱,尤以尺脉为甚,此乃心肾不交、神思耗损之象。公子可是经历过极伤心耗神之事?且体内……似乎曾受阴寒之气深入侵袭,虽已拔除,根基仍有动摇。” 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洞悉的关切,“此症非朝夕可愈,需以温养心肾、安神定志之药缓缓图之,更需公子自身宽心静养,放下执念才是根本。”
桑生听她所言,竟与自己经历丝丝入扣,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他含糊应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阿绣整理药匣的手腕。她袖口微卷,露出一小截皓腕,腕骨纤细,肌肤细腻。然而,就在那细腻的肌肤之上,一道寸许长的、暗红色的陈旧疤痕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状、位置……桑生脑中轰然炸响——那夜李女扑向莲香时,被莲香指尖射出的金光灼伤手腕,所留下的焦痕,与阿绣腕上这道疤痕,竟是一模一样!
桑生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头顶。莲香?李女?眼前这温婉可亲的阿绣姑娘?她们之间究竟是何等诡谲的关联?他强自镇定,试探着问:“阿绣姑娘……你这腕上的伤……”
阿绣闻言,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用袖子遮住疤痕,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与淡淡的哀伤,轻声道:“这疤……自打我有记忆起便在了。听我娘说,是襁褓里时不小心被炭火烫的,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 她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谈,转而道,“公子之症,我开个方子,先吃七剂看看。切记,心病还须心药医。”
桑生拿着药方,浑浑噩噩地走出回春堂。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阿绣的脸、莲香的眼、李女的疤……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腾冲撞。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还是说……那消散的魂灵,竟以另一种方式重临人间?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探知真相的渴望。
自那日后,桑生便成了回春堂的常客。他按时复诊、抓药,借着看病的由头,总想多与阿绣攀谈几句。阿绣性情温婉娴静,待人真诚。她似乎对医术有着天然的悟性,虽年纪不大,用药却极为精准老道,尤其对于虚劳、惊悸、阴寒侵体等症候,见解独到,仿佛有着某种本能的直觉。桑生渐渐发现,阿绣身上有种奇异的特质——她煎药时专注的侧脸,对病人温和安抚的话语,甚至偶尔蹙眉沉思的神态,竟奇妙地融合了莲香的聪慧果决与李女那种楚楚可怜的柔婉!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碎片,在她身上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与统一。
桑生心中的疑团如同雪球越滚越大。他旁敲侧击地询问阿绣的身世。阿绣只道自己本是孤儿,襁褓中被沂州城外青岩山下李家村的一对无儿无女的采药老夫妇收养。养父母心地仁善,略通医理,见她伶俐,便倾囊相授。去年养父母相继过世,临终前将积攒的一点薄产和几本医书留给她,嘱咐她来城中开间药铺,悬壶济世,也算有条生路。
“李家村?”桑生心中一动,“可是在城西三十里,背靠青岩山的那个李家村?”
“正是。”阿绣点头,有些讶异,“公子也知道那里?”
桑生含糊应道:“曾听人提起过。” 他心中却翻江倒海。青岩山!那正是莲香曾隐晦提及她修炼潜藏之地!而李家村……桑生猛然想起,李女那夜哭诉,自称西邻李氏,被夫家虐死……西邻,岂不正指城西方向?难道阿绣被李家村老夫妇收养,竟与那怨气未散的李女有着某种宿命的纠葛?而那酷似莲香的容颜……桑生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命运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旋涡。
这一日,桑生又去回春堂复诊。药铺里病人不多,阿绣正在内堂小心地翻晒着簸箕里的草药,阳光透过天窗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静谧美好。桑生看着她腕间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又想起莲香决绝离去的背影,心绪翻腾,鬼使神差地开口:“阿绣姑娘,你可曾……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或者,感觉有些记忆……不属于自己?”
阿绣翻动草药的手猛地一顿。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桑生,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超越她年龄的迷茫与困惑,仿佛在凝视着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奇怪的梦……”阿绣低声重复,眼神有些飘忽,“倒是时常有的。有时会梦见自己在一片冰冷的、全是白雾的地方走,走不到头,心里又怕又怨,总觉得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冻得骨头缝里都疼。”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梦境中的寒意,“可有时……又会梦见一团很暖很亮的红光,像火,又像……像池塘里开得最好的红莲花。那光暖暖地照着我,把那些白雾和寒气都赶走了,心里就觉得特别安定……好像……好像有人在护着我似的。” 她顿了顿,秀眉紧蹙,努力思索着,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还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好像……好像是在叫‘子明’?还是别的什么……每次梦到这里,头就疼得厉害,像要裂开一样……”她痛苦地按住太阳穴。
“子明?!”桑生如遭重锤,脸色瞬间煞白!那是莲香对他的称呼!阿绣竟在梦中听到了莲香的声音?那团驱散寒气的红光……难道就是莲香留下的守护之力?那冰冷的白雾之地,无疑就是李女魂魄徘徊的幽冥!眼前的阿绣,她的身体里,竟真的沉睡着李女残留的怨念与……莲香不惜损耗本命元精留下的守护印记?这匪夷所思的猜测让桑生浑身冰冷,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眼眶。
就在这时,药铺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伙计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绣姑娘!不、不好了!东街……东街口刘铁匠家的娘子,难产!稳婆说……说大人孩子都、都悬了!流了好多血……刘铁匠急疯了,到处磕头求大夫救命呢!”
阿绣脸色骤变,方才的迷茫痛苦瞬间被医者的本能取代。她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抓起案上的针囊和一个小巧的药箱,语速极快地对桑生道:“人命关天!桑公子,失陪了!”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素色的衣裙在门口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那瞬间爆发出的干练与勇气,竟让桑生恍惚间又看到了莲香挺身斗恶鬼时的影子!他不及细想,也拔腿追了上去。
刘家小院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产房里传出产妇气若游丝的呻吟和稳婆绝望的催促:“用力啊娘子!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哎呀……不行……血……血又止不住了!”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刘铁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如同没头苍蝇般在院子里乱转,双眼赤红,看到阿绣如同见了救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嚎啕大哭:“李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婆娘和孩子!求求您了!”
“快起来!带我进去!”阿绣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毫不避讳地推开产房的门。桑生被拦在门外,只能焦急地等待。
产房内,景象惨烈。年轻的产妇面色如金纸,气息奄奄,身下被褥已被鲜血浸透大半,稳婆满手是血,手足无措。婴儿的头颅已经露出,却被卡住,小小的身体随着母亲微弱无力的宫缩微微颤动,眼看就要窒息。
阿绣迅速扫视一眼,眼神凝重至极。她立刻打开药箱,取出数枚金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产妇几处要穴,暂时吊住她一丝残存的气息。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赤红如血的药丸,让稳婆撬开产妇的牙关喂下。
“大姐,听着!”阿绣俯身到产妇耳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的孩子在等你!再坚持一下!为了孩子,为了当娘的这份心,你得活下来!” 她的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产妇涣散的眼神竟奇迹般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血仍在汩汩涌出。阿绣看着那刺目的鲜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竟不似人间语言。只见她蘸着自己指尖的鲜血,飞快地在产妇隆起的肚腹上画下一个繁复而诡异的血色符文!
符文完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阿绣周身,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气息!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狰狞,原本温婉的面容扭曲起来,发出一种非男非女、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凄厉尖啸:“血!好多的血!痛啊——!恨啊——!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这声音,赫然正是那夜李女的厉鬼之音!一股肉眼可见的惨白色寒气,如同活物般从阿绣身上爆发出来,瞬间弥漫整个产房!房内温度骤降,水汽凝结成霜,墙壁、地面、甚至稳婆的眉毛头发上都迅速结起一层白霜!稳婆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瘫软在地,昏死过去。产妇也在这极致的阴寒与恐惧中断了最后一丝气息,身体迅速冰冷下去。
门外的桑生听得真切,肝胆俱裂!是李女的怨魂!它竟一直潜伏在阿绣体内,此刻被大量的鲜血和濒死的绝望气息彻底引爆了!他再也顾不得忌讳,猛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眼前景象如同地狱。阿绣(或者说被李女怨魂主导的身体)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长发狂舞,眼窝深陷,闪烁着惨绿的幽光,口中发出桀桀怪笑。惨白的阴气如同无数触手,缠绕向床上已然冰冷的产妇和那卡在产道、气息全无的婴儿!
“住手!”桑生目眦欲裂,嘶声大吼,却束手无策。他只是个凡人,如何对抗这积年的厉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阿绣身上,那暗红色的旧疤痕处,骤然爆发出夺目的、温暖如旭日的金色光芒!一个清越而愤怒的女声,仿佛从阿绣的灵魂深处,又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涤荡一切邪祟的煌煌正气:“孽障!还敢作恶!” 这声音,桑生死也不会忘记——是莲香!
金光如同燃烧的烈焰,瞬间驱散了阿绣周身弥漫的惨白阴气,并将那试图缠绕婴孩的鬼气触手灼烧殆尽!阿绣悬浮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狰狞迅速褪去,空洞的眼神中重新注入神采,但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挣扎,仿佛有两个灵魂在她体内激烈厮杀!
“呃啊——!”阿绣(或者说莲香)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嘶喊。她双手猛地合十,指尖那点未干的血迹发出刺目的红光,与她体内爆发的金光融为一体。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眉心,口中急速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言!
随着咒言,一个由金光和血光交织而成的、更加复杂玄奥的符文在她眉心一闪而逝!
“以我之名,敕令!散——!”莲香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不——!”李女凄厉绝望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只见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充满怨毒的黑气,如同被无形巨力强行抽离,猛地从阿绣天灵盖处被逼了出来!黑气在空中剧烈翻滚扭曲,隐约现出李女那张惨白怨毒的脸,发出无声的咆哮,随即“噗”地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水泡破裂,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痕迹。那股刺骨的阴寒也随之消失无踪。
金光缓缓收敛。阿绣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桑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抱住。怀中的少女轻得惊人,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眉心处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正缓缓渗出血珠,那是方才施法留下的印记。
“莲香!阿绣!”桑生心痛如绞,连声呼唤。
阿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起初还有些涣散迷茫,待看清抱着自己的是桑生时,那眸子里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属于阿绣的惊恐与后怕,有属于李女的茫然消散,更有一缕深埋的、属于莲香的疲惫与……释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阿绣!”桑生心胆俱裂。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啼哭,突然从产床上响起!
桑生猛地抬头。只见那原本气息全无、浑身青紫的婴儿,小胸膛竟开始微弱地起伏,发出细弱的哭声!紧接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那本已冰冷僵硬的产妇,惨白的脸上竟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胸膛竟有了微不可察的起伏!
莲香……是莲香!她不仅驱逐了李女的怨魂,竟在最后关头,以某种桑生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逆转阴阳,护住了这对濒死母子的最后一线生机!
桑生紧紧抱着昏迷的阿绣,看着产床上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生命迹象,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这是劫后余生的泪,是痛失所爱的泪,更是对那超越生死、跨越种族的守护与牺牲的无尽震撼与悲恸。
阿绣昏迷了三天三夜。桑生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煎药喂水,擦拭降温。他不再去想莲香还是阿绣,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无论是谁,都为他、为那对母子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阿绣的睫毛终于再次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似乎沉淀了许多东西,如同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她看着桑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桑……桑大哥……” 不再是疏离的“公子”,而是带着依赖的“大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桑生惊喜交集,声音沙哑。
阿绣虚弱地摇摇头,目光越过桑生,看向窗外如血的残阳,眼神有些悠远:“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很冷,很黑……有很多怨恨……还有一团很暖很暖的红光……” 她收回目光,看向桑生,眼神清澈而平静,“现在,梦醒了。那些冷的,黑的,怨的……都散了。只剩下……那团光留下的……一点暖意。”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又摸了摸眉间那道淡淡的血痕,露出一个疲惫却释然的微笑,“桑大哥,我饿了。”
桑生瞬间明白了。那个融合了莲香与李女碎片、承载着复杂过往与激烈冲突的“阿绣”,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劫难和灵魂层面的剥离后,终于获得了新生。李女的怨魂被莲香以自身为祭坛、借阿绣之躯彻底驱散净化,莲香最后留下的守护印记似乎也耗尽了力量,只将那份纯粹的温暖和善意留在了阿绣心底。眼前的阿绣,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人间少女,带着莲香馈赠的温暖烙印,却不再有那些沉重的过往记忆。
“好!好!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桑生哽咽着,用力点头,心中百感交集,有失落的痛楚,更有新生的欣慰。
数月后,沂州城南,一间小小的“莲心药庐”开张了。没有鞭炮喧天,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是桑生亲笔所书的“莲心”二字,笔力清峻,暗含风骨。
药庐内,阿绣身着素净的衣裙,坐于诊案之后,神情专注地为一位老农把脉。她的医术更加精湛,尤其擅长安神定惊、调治虚劳,经她手调理的病人,不仅身体康复,心境也往往平和许多。桑生则在一旁的药柜前忙碌,抓药、称量、包好,动作利落。他依旧读书,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协助阿绣打理药庐、研读医书之上。两人配合默契,虽无逾矩之言,但眼波流转间的情意与相互扶持的温暖,邻里都看在眼里。
日子如同门前潺潺的溪水,平静而充实地流淌。阿绣眉间那道血痕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浅粉色印记。关于那些光怪陆离的前尘往事,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极少再被提起。只是偶尔,在月华如练的静谧夜晚,阿绣在庭院中晾晒草药时,会对着墙角几株她亲手种下、长势极好的红色芍药微微出神。月光下,那火红的花瓣仿佛跳跃着温暖的火焰。每当这时,桑生便会放下手中的书卷,静静走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无需言语。
一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吉日,莲心药庐挂上了红绸。没有大宴宾客,只有邻里几位相熟的长者和病人送来朴素的祝福。桑生与阿绣身着大红吉服,在药庐的小小厅堂内,对着天地、对着那写着“莲心”二字的牌匾,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礼成之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暖风,带着沁人心脾的莲叶清香,拂过新人的衣袂发梢,绕着药庐盘旋一周,方才悄然散去。阿绣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门外湛蓝的天空,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唇角却绽放出幸福而安宁的笑容。
药庐后院,桑生辟出了一方小小的荷塘。盛夏时节,碧叶连天,数支红莲亭亭玉立,在清风中摇曳生姿。莲香袅袅,弥漫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故人从未远离。
一日,桑生在整理书斋旧物时,从箱底翻出一幅画卷。那是他当年邻居城东旧宅时,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发现的。画上绘着一池清波,碧叶田田,一枝红莲灼灼盛放,莲瓣上似有露珠滚动,栩栩如生。莲旁水波微漾处,隐约可见一尾灵动的金鲤摆尾,似欲跃出水面。画上没有题款,只在角落处,有一个极其古雅秀逸的篆体印记,细看竟是“莲香”二字!
桑生握着这幅从未示人的《红莲金鲤图》,久久伫立在荷塘边。微风拂过,塘中红莲轻轻摇曳,暗香浮动。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抹如火的红衣,听到了那清越如珠玉的笑语。
“莲香……”桑生望着那满塘碧叶红莲,低声轻唤,如同呼唤一个久远的梦境。他将画卷仔细卷好,珍重地放回书斋最深处。转身时,见阿绣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站在廊下,阳光洒在她温婉的脸上,笑容恬静,眼中映着满池莲影,清澈而温暖。
风过莲塘,碧波潋滟,红莲轻舞。那穿越了生死与种族的守望,已化作这人间烟火里,一缕永不消散的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