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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读书 >  子夜异闻 >   第5章 鹿王

青崖山如一头蹲踞万古的巨兽,苍黑脊背直刺苍穹。千仞绝壁刀削斧劈,半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偶有巨鹰的唳叫刺破死寂,更添森然。山脚密林莽莽苍苍,古木参天,虬枝盘结如鬼爪,浓荫蔽日,腐叶积年累月,踩上去绵软无声,却散发着一股陈年朽木与湿泥混合的阴冷气息。此处名唤“鬼愁涧”,山势奇诡,瘴疠横行,更兼毒虫恶兽出没,等闲猎户樵夫莫敢深入。唯有些胆大包天或走投无路之人,才敢在边缘试探,带回些零碎皮毛或山货。

猎户赵大,便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鬼愁涧边第一胆”。他年约四旬,一身精悍短打筋肉虬结,古铜色的脸庞刻满风霜与一道自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狰狞旧疤,那是早年与一头暴怒的野猪王搏命留下的勋章。他孤身一人,住在山脚最靠近密林的一间低矮石屋里,屋后晾晒的兽皮层层叠叠,腥膻之气浓重。他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隼,常年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戾气。村人对他敬畏多于亲近,都说他命硬,克死了爹娘妻儿,只剩一身孤煞之气与那柄祖传的沉重猎刀相伴。

这日,赵大追踪一只罕见的火狐,不知不觉已深入鬼愁涧腹地。那狐狸灵巧狡猾,几次三番从箭下脱逃,将他引入一片更为幽暗的原始古林。林间光线晦暗,巨大的蕨类植物如同鬼影幢幢,千年古藤如巨蟒垂挂纠缠。空气粘稠滞重,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殖质气息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火狐的红影一闪,彻底消失在墨绿色的深潭之中。

赵大不甘,又向前追索了半里,脚下忽地一空!那看似厚实的腐叶层下,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陷阱!他猝不及防,整个人直坠下去,耳边风声呼啸,身体在湿滑冰冷的石壁上剧烈摩擦、碰撞。剧痛从右腿和左臂传来,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最后重重砸在坑底厚厚的淤泥里,腥臭的泥浆瞬间灌入口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刺骨的寒意将他激醒。他发现自己陷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沼里,右腿小腿骨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左臂也软绵绵地垂着,动弹不得。抬头望去,陷阱口如同遥远的井口,透下微弱的天光,四壁陡峭湿滑,布满青苔,高不可攀。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尝试呼救,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坑底回荡,很快被无边的死寂吞噬。饥饿、寒冷、剧痛和绝望轮番啃噬着他,意识开始模糊,死亡的阴影清晰可闻。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际,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的幽香,如同穿过层层迷雾的月光,悄然钻入他的鼻腔。那香气非兰非麝,带着雨后森林的纯净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灵气,沁人心脾,瞬间驱散了几分淤积的腐臭与濒死的昏沉。赵大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

坑口边缘,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头鹿。

它并非寻常山鹿。体型异常高大健美,肩高几乎及人胸,一身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动的、温润的银灰色光泽,仿佛披着月华织就的锦缎。最为夺目的是它头顶的角!那并非普通的骨质分叉,而是如同顶级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枝杈繁复,形态完美,晶莹剔透,隐隐流转着温润内敛的毫光,将周围几尺内的幽暗都驱散了几分。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姿态优雅而沉静,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深邃,如同两泓映着星光的古潭,正静静地俯视着坑底濒死的猎人。那眼神里没有野兽的凶残,也没有寻常生灵的畏惧,只有一种悲悯苍生的宁静与洞悉一切的智慧。

赵大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是临死前山精鬼魅的幻象。他用力眨了眨眼,那银灰巨鹿依旧存在,甚至微微低下头,凝视着他,那清冽的幽香更加清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赵大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神迹。

那巨鹿每日清晨与黄昏必定准时出现在坑口。它并未直接跳下这深达数丈的陷阱,而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带来了生机。有时是几枚饱满多汁、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朱红色野果,精准地滚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干燥处;有时是几株叶片肥厚、根部沾着新鲜泥土的奇特草药,散发着浓烈的药香;最神奇的一次,它口中衔着一片巨大的、卷成筒状的阔叶,叶筒里盛满了清澈甘冽的山泉水!它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倾斜叶片,清凉的水流便汩汩注入坑底赵大用破皮囊接水的凹坑里。

赵大凭着猎人生存的本能,强忍剧痛,用尚能活动的右手,啃食野果,咀嚼苦涩的草药敷在断裂的腿骨和肿胀的手臂上,饮用那救命的甘泉。那野果入腹,一股暖流便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饥饿感顿消,精神也为之一振。草药敷上,剧烈的疼痛奇迹般地减轻,肿胀开始消退,他甚至能感觉到断裂的骨茬在药力的催动下,缓慢而坚定地弥合、生长!这绝非寻常草药所能达到的效果。

更令赵大震撼的是某些夜晚。当他因剧痛和寒冷在泥沼中辗转呻吟时,那巨鹿会悄然出现在坑口。它并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然而,赵大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润柔和、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从坑口弥漫下来,缓缓包裹住他冰冷的、剧痛的身体。这股气息所到之处,刺骨的寒意被驱散,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抚平,连绝望焦灼的心绪也奇迹般地安宁下来。在那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温暖中,他得以沉沉睡去,身体在睡眠中加速恢复。

在巨鹿无声的守护和那神奇草木的滋养下,赵大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断骨初步接续,皮肉伤愈合结痂,气力也在恢复。半月之后,他已能勉强靠着坑壁站立。他抬头望着坑口那抹银灰色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那神异生灵无以复加的感激。他艰难地跪下,朝着坑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角沾满泥泞。

“鹿王恩公!再造之恩,赵大没齿难忘!若有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死相报!”他的声音嘶哑却无比虔诚,在坑底回荡。

坑口的巨鹿似乎听懂了。它微微颔首,那对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角在微光中轻轻晃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里,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它优雅地转身,银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又过了三日,赵大自觉气力恢复大半。他利用坑壁垂下的坚韧古藤,凭借猎人的身手和惊人的毅力,历经数次险险滑落的惊险,终于攀爬出了这吞噬了他近二十天的死亡陷阱。当他精疲力竭地滚倒在陷阱边缘的腐叶上,贪婪地呼吸着林间清冷的空气时,恍如隔世。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刺痛了他久未见光的眼睛,也照亮了他劫后余生、充满感激的脸庞。

他踉跄着回到山脚的石屋,整个人脱胎换骨。身上的戾气似乎被那二十天的生死经历洗涤了不少,眼神深处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沉静。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疯狂狩猎,只在山边打些必要的野物维持生计。他将石屋内外打扫一新,在屋后向阳处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上些寻常菜蔬。每日清晨,他必定会朝着鬼愁涧深处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崖主峰方向,恭恭敬敬地遥拜一番。他不再唤它巨鹿,而是在心中无比虔诚地尊称它为——“鹿王”。

村人见他活着回来,本已惊讶,再见他性情似乎有所改变,更是啧啧称奇。赵大对那段经历绝口不提,只说自己命大,摔得不重,侥幸爬了出来。关于鹿王的一切,被他深埋心底,视若珍宝,更视为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秘密。

平静的日子如溪水般流淌了一年多。这日,赵大正在屋后菜地锄草,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脚的宁静。尘土飞扬中,三骑快马疾驰而至,勒马停在他低矮的石屋前。为首一人,身着青色官服,头戴吏巾,面色白净却带着官场浸淫出的倨傲与油滑,正是沂州府衙的税吏头目,姓孙,人称“孙扒皮”。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佩着腰刀的衙役,一脸凶相。

“赵猎户!”孙扒皮翻身下马,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赵大和他简陋的石屋,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和不容置疑,“朝廷新颁了‘山林养护捐’,凡靠山吃山的猎户、樵夫、采药人,按人头计,每人每年纹银五两!你这孤家寡人,五两,拿来吧!”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掌,摊在赵大面前。

五两纹银!这对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困户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赵大心头一沉,脸上那道疤微微抽动,强压着怒气,抱拳道:“孙头儿,小人今年猎获稀少,糊口尚且艰难,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可否宽限些时日,容小人筹措?”

“宽限?”孙扒皮嗤笑一声,三角眼里满是讥讽,“朝廷的捐税,岂容尔等刁民拖延?今日交不出,就锁了你,押回府衙大牢,让你尝尝板子的滋味!看你这身硬骨头,能扛几板子?”他身后的衙役立刻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凶神恶煞地瞪着赵大。

赵大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发白,那道旧疤在古铜色的脸上更显狰狞。他并非惧怕眼前这三个人,只是牢狱之灾一旦沾上,便是无尽的麻烦,甚至会引来更大的祸患。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头儿息怒。小人并非有意拖欠。只是……实在囊中羞涩。可否……可否容小人进山一趟,猎些值钱的皮货抵税?”他想到了鬼愁涧边缘偶尔出没的珍稀皮毛兽。

“进山?”孙扒皮眼珠一转,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压低了声音,“赵大,听说你前年深秋在鬼愁涧那鬼地方栽了大跟头,却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山里人都在传,说你遇到了山神爷庇佑?”他凑近一步,目光如钩子般盯着赵大的眼睛,“跟爷说说,是不是……真撞见了什么稀罕物事?比如……长了玉角的神鹿?”

赵大心中剧震!如同晴天霹雳!他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狂怒!鹿王!他们怎么会知道鹿王?!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猎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死死盯着孙扒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你听谁胡说的?!”

孙扒皮被他陡然爆发的凶悍气势惊得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厉声道:“大胆!怎么?还想造反不成?!看来传言不虚!赵大,今日这税,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若真有什么神鹿……”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大盛,“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祥瑞!献与知府大人,别说五两税银,就是五百两、五千两的赏赐也是唾手可得!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若敢隐瞒不报,便是欺君之罪,诛你九族!”他色厉内荏地威胁着,但“诛九族”三个字,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赵大的心脏!

九族?赵大浑身一僵,那刚刚升腾起的暴戾杀意如同被冰水浇灭。他孤身一人,何来九族?可……可他的阿蘅!

阿蘅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色与牵绊。他唯一的女儿,今年才刚满八岁。阿蘅的母亲,那个温婉如水、却在生下阿蘅后便撒手人寰的女人,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唯一的遗愿便是让他护阿蘅周全。这些年,他活得如同孤狼,唯有回到石屋,看到女儿那张酷似亡妻的稚嫩笑脸,听到她脆生生地喊一声“爹”,他满身的戾气和疲惫才会瞬间消散。

孙扒皮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赵大眼中那瞬间的动摇和深切的恐惧。他得意地笑了,如同吐信的毒蛇:“想清楚了?是抱着你那点不值钱的秘密等死,连累你那水灵灵的小闺女一起下大狱,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知府大人爱民如子,对献宝之人,向来不吝厚赏。荣华富贵,就在你一念之间!”

赵大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握刀柄的手颓然松开。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惨白的脸上扭曲着,写满了挣扎、痛苦和绝望。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翻腾着鹿王那悲悯宁静的眼眸,它带来的救命果实和草药,它弥漫下的温暖气息……然而,阿蘅天真无邪的笑脸,妻子临终前哀切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更深刻地灼烫着他的灵魂。一边是救命恩情,如山重;一边是骨肉至亲,如海深。他被架在烈焰之上炙烤,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爹?”一个稚嫩而带着怯意的声音从石屋门口传来。小小的阿蘅不知何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打补丁的小花袄,倚在门框上,怯生生地看着院中剑拔弩张的陌生人,小脸上满是担忧。

这一声“爹”,彻底击垮了赵大最后的心防。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那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绝望而疯狂。他看向孙扒皮,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我……我带你们去。”

孙扒皮脸上瞬间绽开贪婪的笑容,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好!识时务!赵大,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我们进山!”

这一夜,赵大的石屋如同冰窟。他枯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怀中紧紧搂着熟睡的阿蘅。女儿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窝,均匀而安宁,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那彻骨的寒意。黑暗中,鹿王那对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角,它清澈悲悯的眼神,不断在眼前闪现,与阿蘅甜美的睡颜交替重叠。每一次闪现,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良心。他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背叛救命恩人的巨大耻辱感和对女儿未来的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他不敢点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醒怀中的女儿,更怕看到女儿纯净无垢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薄雾如同惨白的裹尸布,缠绕着鬼愁涧的边缘。孙扒皮带着四个精悍的衙役早早等在了赵大的石屋外,人人劲装结束,带着强弓硬弩、绳索钢叉,甚至还有一张专门用来对付猛兽的厚重铁网。孙扒皮更是腰悬一口精钢宝刀,一脸志在必得的兴奋。他丢给赵大一把沉重的开山刀:“带路!别耍花样!你闺女,我已派人‘好生照看’了!”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赵大接过刀,入手冰凉沉重。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石屋门,仿佛能穿透木门看到里面安睡的女儿。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疤痕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便朝那熟悉的、却通往地狱的道路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烙下耻辱的印记。

凭着猎人对路径的刻骨铭心,赵大带着孙扒皮一行,在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中艰难穿行。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空气越发粘稠阴冷,奇形怪状的巨大蕨类植物如同鬼影幢幢,千年古藤垂挂如巨蟒。孙扒皮几人早已没了初时的兴奋,个个脸色发白,紧张地握着武器,警惕地环顾四周,不时被林中突兀的怪声或飞起的怪鸟惊得一身冷汗。唯有赵大,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如同行尸走肉,对周遭的诡异视若无睹。他的灵魂早已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终于,在午后时分,他们抵达了那个改变赵大命运的陷阱附近。周围的景象与一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坑口边缘的腐叶似乎更厚了些,散发着陈年的腐朽气息。

“就是这里?”孙扒皮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道,手紧紧按在刀柄上。

赵大沉默地点点头,指了指那个黑黢黢的陷阱口。

“好!布网!设伏!”孙扒皮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指挥衙役行动。几人迅速在陷阱周围选好位置,利用粗大的树干和藤蔓作掩护,将那张沉重的铁网张开,巧妙地隐蔽在厚厚的落叶和低矮的灌木丛下。强弓硬弩也架了起来,锋利的箭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孙扒皮和赵大则藏身在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岩石后面,屏息凝神。

时间在死寂和沉重的压抑感中缓慢流逝。林间的光线逐渐暗淡,黄昏将至。就在孙扒皮等得心浮气躁,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一股极其清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幽香,如同无形的溪流,悄然弥漫开来。

来了!

赵大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开山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只见陷阱口上方的薄雾微微波动,一个优雅高贵的银灰色身影,如同从林间弥漫的暮色中凝聚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坑口边缘。正是鹿王!它依旧那般沉静,如同山岳的精灵,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深邃,带着亘古的宁静。它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查看陷阱底部的情况。

“放箭!拉网!”孙扒皮眼中爆发出狂喜与贪婪的凶光,猛地从岩石后跳出,厉声嘶吼!

咻!咻!咻!

数支淬了麻药的劲弩破空而出,撕裂死寂!几乎同时,两个衙役猛地拉动绳索,那张沉重的铁网如同乌云般骤然腾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鹿王当头罩下!网缘缀满了沉重的铅坠,确保一旦罩住便难以挣脱。

变故陡生!

鹿王似乎早有警觉,在箭矢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它那对温润如玉的巨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那光芒并非炽热,却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威严,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张开!

叮叮叮!

射到近前的箭矢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纷纷折断坠落!与此同时,那张沉重的铁网在距离鹿王头顶尚有数尺之遥时,竟被那层柔和而坚韧的光华硬生生托住,无法下落分毫!铁网在空中剧烈震颤,发出沉闷的嗡鸣,铅坠相互撞击。

鹿王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宁静悲悯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愕、震怒,以及……一种被至信之人背叛后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它的目光穿透混乱的场面,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锁定了岩石后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大!

那目光,如同万载寒冰凝结成的利剑,狠狠刺穿了赵大的心脏!他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剧痛瞬间攫住了全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看到了鹿王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质问,比任何刀剑的锋芒更让他痛彻心扉!他想要呼喊,想要阻止,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僵硬如石雕。

“废物!都是废物!”孙扒皮见突袭失败,又惊又怒,气急败坏地咆哮,“用火!用烟熏!快!”他拔出腰间的精钢宝刀,状若疯虎,竟亲自朝着鹿王扑去!衙役们也反应过来,有人掏出火折子点燃浸了油的布团,朝着鹿王脚下抛去!浓烟顿时升腾而起。

面对扑来的孙扒皮和呛人的浓烟,鹿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深深的疲惫。它并未直接攻击这些凡人,似乎不愿沾染杀孽。只见它仰天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直透云霄的长鸣!那鸣声如同玉磬相击,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鸣声中,它周身光华大盛,四蹄猛地一踏地面!

轰!

一股无形的巨力以它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平地卷起一股飓风!飞沙走石,落叶狂舞!扑到近前的孙扒皮如同被巨锤击中,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宝刀脱手飞出老远。那些点燃的布团和浓烟也被这狂暴的气流瞬间吹散熄灭!几个衙役更是如同滚地葫芦般被掀翻在地,头晕目眩,肝胆俱裂!

鹿王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和地上哀嚎的众人,最后那痛楚而失望的目光再次掠过呆若木鸡的赵大。它不再停留,银灰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青崖主峰的方向,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浓密如墨的林海深处。只留下那声悠长哀伤的鹿鸣,还在林间久久回荡,如同泣血的控诉。

赵大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手中的开山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腐叶上。他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他背叛了!他用最卑劣的背叛,回报了那山岳般厚重的恩情!鹿王那最后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世无法磨灭。

“废物!蠢货!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孙扒皮捂着剧痛的胸口,在衙役的搀扶下挣扎着爬起来,嘴角还挂着血丝,气得浑身发抖。他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赵大,眼中凶光毕露,“都是你这废物带路不利!坏了知府大人的大事!来人!把这没用的东西给我锁起来!还有他那个小崽子,一并带走!回去再跟你们算总账!”

冰冷的铁链套上赵大的脖颈和手腕,粗糙的金属摩擦着他古铜色的皮肤。他如同行尸走肉,被粗暴地拖拽起来,踉跄着跟在孙扒皮的马后,朝着山外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之上,每一步,都踏在耻辱的深渊。他知道,更大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而鹿王那哀伤欲绝的眼神,将是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沂州府衙的大牢,深藏于地下,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壁沁着水珠,地面是湿滑黏腻的污垢,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稻草,鼠蚁横行。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只能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无尽的黑暗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偶尔夹杂着几声犯人痛苦的呻吟或疯狂的呓语。

赵大被剥去外衣,仅剩单薄的囚服,颈上和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散发着恶臭的牢房。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他踉跄几步,扑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镣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挣扎,只是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鹿王那哀伤绝望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在无边的黑暗中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阿蘅……他的阿蘅现在如何了?孙扒皮那恶毒的威胁如同毒蛇在噬咬他的心。巨大的痛苦、无边的悔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牢门上的铁锁哗啦作响,被粗暴地打开。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晃得赵大睁不开眼。一个狱卒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狞笑:“赵大!算你走狗屎运!知府大人要亲自提审你!嘿嘿,过堂的滋味,好好享受吧!”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瘫软的赵大拖拽起来,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穿过阴暗曲折的牢狱通道,赵大被拖到了光线稍亮的地上刑房。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皮肉焦糊味扑面而来,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沾着暗红污迹、形状可怖的刑具:皮鞭、夹棍、烙铁、钉床……令人不寒而栗。刑房中央,一个穿着四品云雁补子官服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细长的眼睛眯缝着,透着一股刻薄与贪婪,正是沂州知府,柳文渊。孙扒皮侍立一旁,脸上带着谄媚与恶毒交织的笑容。

“啪!”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大胆刁民赵大!”柳知府的声音尖利而冰冷,如同毒蛇吐信,“本官问你!那鬼愁涧中身披银毫、头生玉角的神鹿,可是实情?你知情不报,更胆敢伙同孙吏目入山惊扰祥瑞,致使祥瑞遁走,该当何罪?!”他根本不问赵大是否参与围捕失败,直接将“惊扰祥瑞”的罪名扣在了他头上。

赵大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镣铐沉重。他抬起头,脸上那道疤痕在摇曳的火光下更显狰狞,眼中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嘶哑的声音:“大人……小人……小人不知……”

“不知?”柳知府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先让他尝尝‘开胃小菜’!看看他的嘴有多硬!”

两个如狼似虎的行刑衙役立刻上前,一把将赵大按倒在地,扒下他单薄的囚服,露出精壮却布满旧伤痕的脊背。一条浸透了盐水、带着倒刺的牛皮鞭高高扬起!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般狠狠抽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声响!每一下都带起一道翻卷的血痕,皮开肉绽!盐水渗入伤口,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赵大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却死死不肯求饶。他眼前阵阵发黑,鞭影与鹿王哀伤的眼神不断交织。

“说!那神鹿巢穴在何处?有何弱点?如何捕捉?!”柳知府厉声喝问。

赵大紧闭双眼,只有身体在鞭挞下剧烈地抽搐。

“好!有骨气!”柳知府不怒反笑,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换‘老虎凳’!本官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硬!”

沉重的石砖一块块垫进赵大的膝盖下方。剧痛如同钢针,从膝盖直刺骨髓,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双腿被强行向后反折,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污迹。赵大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

“还不招?!”柳知府失去了耐心,眼中凶光毕露,“用烙铁!给本官烙醒他!”

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从火盆中抽出,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皮肉焦糊的恐怖气息,缓缓逼近赵大的胸膛!那炽热的光芒映照着他扭曲痛苦的脸庞和柳知府残忍而期待的眼神。

“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稚嫩凄厉、充满无尽恐惧的哭喊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刑房内压抑的恐怖!

刑房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阿蘅!她的小脸惨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惊骇欲绝的泪水,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她身上还穿着离家时那件打补丁的小花袄,此刻却沾满了尘土,头发散乱。一个面相凶恶的婆子正死死拽着她的胳膊,试图将她拖出去。

“阿蘅!”赵大如同被电击,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看到女儿出现在这人间地狱般的刑房,看到她眼中那极致的恐惧,赵大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几乎要当场昏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硬气,在女儿凄厉的哭喊声中瞬间土崩瓦解!

“爹!爹!我怕!放开我爹!呜呜呜……”阿蘅拼命挣扎哭喊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脱了那婆子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赵大扑来!

“拦住她!”柳知府厉声喝道。

一个衙役上前,粗暴地一把揪住阿蘅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提了起来。阿蘅双脚离地,小手小脚在空中无助地乱蹬,哭喊声更加凄惨绝望:“爹——!救救我爹——!”

“放开她!放开我女儿!”赵大目眦欲裂,如同疯兽般挣扎起来,沉重的镣铐被他挣得哗啦作响,身上的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死死盯着被衙役拎在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那通红的烙铁近在咫尺的威胁,柳知府阴冷的目光,孙扒皮狞笑的脸……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女儿那一声声凄厉的“爹”!

“我说!我全说!”赵大猛地抬起头,朝着柳知府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放过我女儿!我告诉你们!我全告诉你们!”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滚滚而下。他终于屈服了,为了阿蘅,他亲手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出卖给了魔鬼。

柳知府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残忍而满足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衙役将通红的烙铁放回火盆,拎着阿蘅的婆子也暂时松开了手。阿蘅跌坐在地,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惊恐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血肉模糊的父亲。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柳知府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吧,那神鹿,究竟在何处?如何引它出来?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地抓住它?”他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对举世无双的玉角摆放在自己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赵大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刑房污秽的顶棚,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他张了张嘴,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干涩而麻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血肉:“……它……它的巢穴……在青崖主峰……‘望月崖’下的……‘寒潭洞’……洞前有……三株千年古松为记……”

他机械地描述着那个隐秘洞穴的位置、入口的隐蔽特征。接着,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那个足以将鹿王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秘密,那个他曾在鹿王疗愈的温暖气息中无意感知到的、属于鹿王力量源泉的致命弱点:

“……每月……月圆之夜……子时……它必在寒潭洞深处……对着月华……吐纳……凝聚……月魄精华……那时……是它最虚弱……最无防备……之时……” 话音落下,赵大如同彻底死去,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背叛了所有,只为换取女儿一线生机。

柳知府与孙扒皮对视一眼,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月圆之夜!吐纳月华!天赐良机!

“很好!”柳知府志得意满,站起身,“赵大,念你迷途知返,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孙吏目,将他押回大牢,好生看管!待本官亲自入山,将那祥瑞‘请’回府衙,再行发落!”他刻意加重了“请”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赵大被重新拖回阴暗潮湿的死牢,像一摊烂泥般被丢弃在角落。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灵魂被凌迟的万分之一。黑暗中,他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鹿王哀伤的眼神,阿蘅惊恐的哭喊,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破碎的灵魂。他出卖了恩人,换来的不过是暂时的喘息,女儿依旧捏在对方手中。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便是他亲手为自己和阿蘅打造的活棺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死牢的暗无天日不知持续了多久。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赵大蜷缩在腐臭的稻草堆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腐朽枯木。身体的伤口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下发炎溃烂,高烧如同附骨之蛆,反复折磨着他。意识在滚烫的迷雾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沉浮。鹿王哀伤的眼神,阿蘅凄厉的哭喊,柳知府阴鸷的笑容,鞭子撕裂皮肉的声响,烙铁灼人的热浪……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和悔恨彻底吞噬、化为这牢狱中一缕冤魂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如同黑暗中极其微弱的一丝萤火,悄然出现了。

这夜,牢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轻微声响。赵大烧得昏昏沉沉,以为是送饭的狱卒或是提审的衙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狱卒。他动作迟缓,提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气死风灯。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显得格外苍老麻木,眼神浑浊,仿佛看透了这牢狱中所有的罪恶与绝望。

老狱卒将灯放在地上,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脏兮兮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凑到赵大耳边,用极其嘶哑、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说道:“喝了吧……吊命的……能让你……多撑些时日……”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情绪。

赵大烧得口干舌燥,闻着那苦涩的药味,本能地抗拒。老狱卒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催促,只是将那碗药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肮脏地面上,然后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提起那盏昏暗的灯,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牢门。

黑暗重新降临。赵大盯着地上那碗在微弱光线消失前映出的浑浊液体,犹豫了片刻。求生的本能最终压过了疑虑。他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端起碗,将苦涩刺鼻的药汤一饮而尽。药汤下肚,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腹中散开,高烧带来的眩晕似乎减轻了一丝。他重新陷入昏沉,但这一次,昏睡中那无尽的梦魇似乎短暂地退去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沉默的老狱卒总会在他意识模糊、痛苦难当时出现。有时是一碗浑浊的药汤,有时是半块硬得硌牙、却带着粮食香气的粗面饼,有时甚至只是一小竹筒相对干净的水。他从不说话,放下东西便走,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赵大渐渐意识到,这老狱卒是在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维持着他这条卑贱的性命。

一次,老狱卒在放下一个粗面饼时,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了些。赵大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他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几个字:“……青崖山……望月崖……”声音低得如同蚊蚋,瞬间便被牢狱深处的死寂吞没。

赵大心中猛地一震!望月崖!那是他供出的鹿王巢穴所在!这老狱卒……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一丝渺茫的希望?赵大挣扎着想要看清老狱卒的表情,但对方已经佝偻着背,提着那盏昏暗的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牢门外的黑暗里。

这点微弱的联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虽然无法将他拖出深渊,却让赵大在无边的绝望中,保留了一丝残存的、对青崖山方向的微弱感知。他靠着那点粗陋的食物和药汤,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阿蘅,也为了……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赎罪机会。

终于,在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日夜之后,牢门外再次响起了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铁链哗啦的声响。这一次,不再是提审,而是释放!

牢门被猛地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晃得赵大睁不开眼。孙扒皮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施舍般的倨傲:“赵大!算你祖坟冒青烟!知府大人开恩,念你献宝有功,又吃了这许多苦头,法外施仁,放你一条生路!滚吧!带着你的赔钱货,滚得越远越好!再让老子在沂州府地界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他朝身后一挥手。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进来,踉跄着扑倒在赵大身边,正是阿蘅!她比入狱前更加瘦小单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充满了惊惧和茫然,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小鹿。她身上的小花袄更加破旧肮脏,头发枯黄散乱。看到蜷缩在角落、伤痕累累、几乎不成人形的父亲,阿蘅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紧紧抓住了赵大破烂的衣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阿蘅……我的阿蘅……”赵大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同样伤痕累累、骨节变形的手,颤抖着抚上女儿冰冷的小脸。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巨大的酸楚淹没。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长期的折磨和虚弱而不住打颤。父女俩互相搀扶着,如同两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枯草,在孙扒皮等人鄙夷嘲弄的目光中,一步一挪,踉跄着走出了这吞噬了他们父女数月时光的人间地狱。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久违的光明和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温暖赵大冰冷绝望的心。他带着阿蘅,如同丧家之犬,不敢回山脚的石屋(那里恐怕早已被官府占据或毁坏),也不敢在沂州城内有片刻停留。他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买了几个最粗糙的杂粮窝头,便带着女儿,沿着记忆中最荒僻的小路,朝着远离沂州府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路上,阿蘅异常沉默。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依偎着父亲叽叽喳喳,只是紧紧抓着赵大的衣角,低着头,小小的身体时刻紧绷着,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惊恐万分。只有在夜深人静、露宿荒野时,她才会在父亲怀里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低泣。赵大心如刀绞,他知道,牢狱的阴影和那场刑房里的恐怖,已如同毒藤般深深勒进了女儿幼小的心灵。

更让赵大忧心如焚的是阿蘅的身体。她开始持续低烧,咳嗽日益严重,小小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颊凹陷,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灰蒙蒙的。偶尔咳得厉害,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竟隐隐带着风箱般的嘶鸣。赵大知道,这是牢狱中的阴寒湿毒侵入了女儿的肺腑,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不堪设想!可他们身无分文,流离失所,连一顿饱饭都成奢望,又哪里有钱去寻医问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赵大淹没。他看着怀中昏昏沉沉、呼吸急促的女儿,又抬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崖山方向。那座山,曾是他的猎场,是他的救命之地,如今却成了他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和痛苦的根源。他背叛了山中的恩主,如今唯一的骨血又因他而命悬一线……报应!这就是报应!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极其微弱的电光,猛地闪现在赵大的脑海深处——老狱卒!那个在死牢中给他送药送食、如同幽灵般沉默的老狱卒!他在放下粗面饼时,那声低不可闻、如同叹息般的话语:“……青崖山……望月崖……”

望月崖!寒潭洞!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草般在赵大心中疯狂滋生!鹿王!只有鹿王!只有那拥有起死回生般神奇力量的山林之主,才有可能救他命悬一线的女儿!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尽管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尽管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根本不配再踏上青崖山一步,更不配奢求鹿王的宽恕与救助!但为了阿蘅……为了阿蘅!

赵大眼中爆发出孤狼般决绝的光芒!他不再犹豫,背起昏睡的阿蘅,辨认了一下方向,毅然决然地朝着那座曾带给他救赎与背叛、如今又承载着他最后希望的苍莽大山——青崖山,迈开了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在赎罪的刀锋之上。

再次踏入鬼愁涧,赵大心中再无猎人的一丝从容,只剩下无尽的惶恐、愧疚和破釜沉舟的绝望。密林依旧幽暗,古木森森,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似乎更加沉重了。仿佛整座山林都对他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充满了无声的憎恶与排斥。脚下的腐叶层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或是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低吼,都让赵大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他背着气息微弱的阿蘅,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鹿王最后消失方向的感知,在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中艰难穿行。阿蘅滚烫的小脸贴在他汗湿的脖颈上,呼吸急促而灼热,那微弱的风箱般的嘶鸣声,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的灵魂。

终于,在黄昏时分,他跌跌撞撞地攀上了一处陡峭的山崖。眼前豁然开朗。一轮巨大的、如同冰盘般的圆月,正从对面壁立千仞的青黑色崖壁后缓缓升起,清冷的月辉如同水银泻地,将整个崖顶平台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圣洁的光晕之中。平台尽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断崖。这里,便是青崖山主峰最险峻的所在——望月崖!

崖风凛冽,吹得赵大几乎站立不稳。他放下背上的阿蘅,让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女儿的小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小小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

“阿蘅……撑住……爹找到地方了……鹿王……鹿王会救你的……”赵大声音哽咽,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摸女儿滚烫的额头。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风,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绝望,朝着断崖的方向,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岩石上!膝盖撞击石面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朝着那轮巨大的圆月,朝着崖下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悔恨、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嘶喊:

“鹿王——!恩公——!赵大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罪!我不求您宽恕!只求您……只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救救阿蘅!她才八岁!她是无辜的啊——!” 声音在空旷的崖顶被凛冽的山风撕扯、消散,带着无尽的悲怆,撞向对面沉默的千仞绝壁,又反弹回来,更显凄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坚硬的岩石很快磕破了他的额角,温热的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岩石。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绝望地重复着磕头和嘶喊,仿佛要将自己卑微的生命和所有的悔恨都磕进这无情的山石里,磕给那不知是否还在、是否愿意聆听的山中精灵。

“恩公!我知道错了!我罪孽深重!我猪狗不如!您取我的性命!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您……发发善心……救救阿蘅!她快不行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赵大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硬挤出来。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染血的岩石,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剧烈地抽搐着,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

时间在绝望的祈祷中缓慢流逝。圆月越升越高,清辉越发清冷。山风呜咽,如同鬼哭。崖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回应。阿蘅的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小小的身体开始间歇性地抽搐。

赵大心中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无边的死寂和绝望中,一点点地熄灭。他停止了嘶喊和磕头,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鲜血混合着泪水,在脸上凝结成冰冷的痕迹。完了……一切都完了……鹿王……它永远不会原谅他了……阿蘅……爹对不起你……爹这就来陪你……

就在赵大的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之际,一股极其清冽、熟悉得令他灵魂颤栗的幽香,如同穿越了亘古的月光,悄然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寒意与浓重的血腥气。

赵大猛地抬起头!

望月崖边缘,那轮巨大圆月的清辉之中,一个优雅高贵的银灰色身影,如同从月华中凝聚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断崖之畔。正是鹿王!

它依旧那般沉静,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之灵。银灰色的皮毛在月华下流淌着圣洁的光泽,那对举世无双的玉角,此刻更是晶莹剔透到了极致,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月华氤氲,散发着柔和而浩瀚的辉光,将周围数丈之地映照得如同仙境。然而,当赵大的目光触及鹿王的眼睛时,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那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清澈,依旧深邃,却不再有往日的悲悯与宁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世情、看透生死的苍凉与淡漠!仿佛它所经历的一切背叛、伤害、痛苦,都已沉淀为一种超越尘世情感的、神性的平静。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落在赵大身上,没有愤怒,没有谴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俯瞰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平静,比任何愤怒的火焰更让赵大感到无地自容,心如刀绞!

“恩公……”赵大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如同被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卑微感几乎将他压垮。他只能再次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极度的羞愧而剧烈颤抖。

鹿王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到了岩石旁气息奄奄的阿蘅身上。当看到那幼小生命即将熄灭的微弱火光时,它那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中,包含着一种跨越了物种、超越了仇恨的、对生命本身最本真的悲悯。

它没有再看赵大一眼,只是微微低下头,对着阿蘅的方向,轻轻张开了口。

一点极其柔和、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最纯净的月魄精华,从它口中缓缓飘出。那光晕温润如玉,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与生命的暖意。它如同有灵性般,轻盈地飘向阿蘅,缓缓没入她瘦小的胸膛之中。

奇迹发生了!

阿蘅灰败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如同风箱般的嘶鸣声也渐渐消失!她紧握的小手放松开来,紧抿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安宁的嘤咛,仿佛在沉沉的噩梦中找到了温暖的港湾,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恬静的睡意。

赵大猛地抬起头,看到女儿身上发生的奇迹,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他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朝着鹿王的方向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再造之恩!赵大来世做牛做马……”

然而,他的感激涕零还未说完,便被眼前更加震撼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只见鹿王在吐出那点蕴含着磅礴生机的乳白光晕后,周身流转的月华光晕骤然黯淡!那对晶莹剔透、如同羊脂白玉雕琢的巨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根部开始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裂纹迅速扩大、加深,发出细微而令人心碎的“咔……咔……”声!同时,它原本高大健美的身躯,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抽取了精气神,以惊人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银灰色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暗枯槁,强健的肌肉萎缩,露出嶙峋的骨架轮廓!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曾经高贵神圣、如同山岳精灵般的鹿王,竟变成了一头形销骨立、皮毛黯淡、双角布满可怕裂痕、仿佛随时会碎裂崩塌的垂死老鹿!它踉跄了一下,四肢微微颤抖,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疲惫到了极点,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沧桑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它最后深深地、无比复杂地看了一眼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阿蘅,那目光中,有释然,有悲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随即,它不再有丝毫留恋,艰难地转过身,朝着断崖边缘那轮巨大圆月照耀下的无尽虚空,迈出了蹒跚而决绝的步伐!

“恩公——!不要——!”赵大终于从极致的震撼与狂喜中惊醒,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他连滚爬爬地想要冲过去阻止!

但已经太迟了。

鹿王那枯槁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辉中,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如同一片燃尽了所有生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瞬间被望月崖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翻涌的云雾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崖顶凛冽的山风,依旧呜咽着,如同天地间一曲永恒的悲歌。

赵大扑到崖边,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冰冷的虚空,只抓到一把刺骨的寒风。他瘫软在崖边,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至极的哀嚎!那哀嚎声中,充满了对恩主的无尽愧疚、对背叛的锥心悔恨、以及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的巨大悲恸!他害死了它!他用自己的背叛和自私,逼死了这世间最后的神圣与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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