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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林默记不清了。只记得盘山公路像一条湿漉漉的灰蛇,无尽地缠绕着墨绿色的山体,而他那辆二手吉普的雨刮器,早已在单调的吱嘎声中磨光了耐心。雾气从谷底漫上来,黏稠、冰冷,一点点吞噬着视线。导航屏幕早在半小时前就成了一片闪烁的雪花,最后消失在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中。手机?那玩意儿更早地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砖头。

他心里有些发毛,这次独自驾车穿越这片号称“千山锁雾”的原始山区,或许真是个错误的决定。不是为了抄近路赶去那个所谓的项目考察,他绝不会闯进这片连地图都标注模糊的区域。

前方雾更浓了,几乎是对面不见人。他不得不把车速降到如同龟爬。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原地打转时,车灯昏黄的光柱勉强劈开一片迷蒙,照出了路边一个歪斜的木制指路牌。牌子上用模糊的墨迹写着几个字,他眯起眼,才勉强认出——“往前,归途镇”。

归途镇?从未听说过。但那名字却像带着钩子,在他焦躁的心头轻轻挠了一下。归途,归途,听着倒像个能歇脚的地方。总比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盘山路上强。

咬着牙,又往前开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雾气似乎稀薄了些。然后,毫无征兆地,吉普车颠簸了一下,驶离了水泥路面,轮胎压在了一种异常平整、却带着陈旧质感的青石板上。

到了。

他停下车,摇下车窗,探出头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是一种病态的、铅灰色的黄昏。一座镇子静静地卧在前方,倚着一条墨绿色的、水流迟缓的河。镇口立着一座高大的牌楼,也是木制的,飞檐翘角,雕刻着繁复却因岁月侵蚀而难以辨认的花纹。牌楼正中,一块乌木匾额,同样是两个古体字——“归途”。

整个镇子安静得可怕。

不是那种寻常乡村夜晚的宁静,而是一种……死寂。没有犬吠,没有虫鸣,甚至没有风声穿过屋檐。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混合了陈腐木料、湿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料的味道。

他下了车,关上车门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激起了一丝回音。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莫名的不安,迈步走进了牌楼。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厚厚的青苔,湿漉漉的。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白墙黛瓦,典型的旧式风格。门窗紧闭,窗纸大多泛黄,甚至破损,黑洞洞的,看不到里面任何动静。

一切都太旧了,旧得不自然。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上百年,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只是被抽走了魂灵。

他沿着街道往里走,脚步声孤独地回响。走了约莫百来步,拐过一个弯,景象豁然开朗,是一个不大的中心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口石栏围着的古井,井口幽深。而广场周围,开始出现了“人影”。

起初林默心中一喜,总算见到活人了。但很快,那点喜悦就被一股寒意取代。

那些人,男女老少,穿着也是旧式的粗布衣衫或褪色的绸缎褂子,他们或在行走,或在站立交谈,或在摊贩前驻足——如果那些空无一物的石台也能算摊位的话。

但他们所有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同步。

是的,同步。一个提着菜篮(篮子里空无一物)的老妪,从街角走出,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手臂摆动的幅度恒定不变。两个站在井边像是交谈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模式化的、嘴角上扬恰到好处的笑容,每隔固定的时间,头颅会同步地点一下。一群在空地上“玩耍”的孩童,跑跳的动作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每一次跳跃的高度、落地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更让林默头皮发麻的是,尽管天色昏暗,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在那些人的手腕、脚踝,甚至脖颈后面,似乎都连接着一根根极细、几乎透明的线。这些线向上延伸,没入屋顶上方那片更加浓重的灰色雾霭之中,若不仔细分辨,极易忽略。

提线木偶。

这个词瞬间闯入林默的脑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试图靠近一个正在“行走”的年轻女子,鼓起勇气开口:“请问……”

那女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目不斜视,保持着精确的步频和节奏,从他身边“滑”了过去,脸上挂着那种像是用尺子量画出来的、永恒不变的微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那股和空气中一样的、甜腻的香料味,更浓了些。

不甘心,他又转向那个在井边“交谈”的男子。“这位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出去?”

那男子头颅恰好完成一次点头,笑容不变,眼珠却像是玻璃做的,空洞无神,倒映着林默有些惊慌的脸,没有任何聚焦的迹象。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林默的心脏。他不再犹豫,转身就朝着来时的路狂奔。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旁的房屋无声地向后退去。那些“居民”依旧进行着他们刻板的日常,对他的狂奔视若无睹。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

终于,看到了那座进来的牌楼!

他心中一喜,加速冲去。

然而,就在他距离牌楼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牌楼,连同牌楼后方那隐约可见的、他来时的山路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紧接着,它们像褪色的画布,颜色迅速流失,轮廓分解,最终……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彻底消散了。

不是倒塌,不是隐藏,就是凭空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更加浓郁、仿佛实体般的灰色雾气,以及雾气后方,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连绵不绝的旧式屋檐。

林默猛地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他冲过去,徒劳地在那片雾气中挥舞手臂,触手所及,只有冰凉的、带着湿意的空气。

城门……消失了。

不,不仅仅是城门。是整个通往外界的“边界”,都消失了。他像一只误入琥珀的飞虫,被彻底封死在了这座诡异到极点的傀儡之城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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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不记得自己在那片消失的“边界”前站了多久。恐惧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思维都冻僵了。直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规律的“哒、哒”声钻进耳朵,才将他从麻木中惊醒。

他猛地回头,心脏狂跳。

声音来自不远处屋檐下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敲打着什么。那动作,比起镇里其他“居民”那种流畅到诡异的刻板,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凝滞的沉重。

林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衣裤,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草草束着。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身前放着一堆劈好的木柴和一把旧斧头。他正举起斧头,对准一块竖起的木柴,然后落下。

“哒。”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钝,但每一次举起和落下的间隔,并不像镇上其他人那样精确到可怕,反而带着些许微小的、不规律的停顿。就是这点不规律,让林默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是个活人!

他不敢靠太近,在几步外停下,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地开口:“老……老人家?”

敲击声停了。

老人缓缓地、非常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古铜色,眼神浑浊,却不像其他居民那样完全空洞。那里面有一种极度疲惫,以及……一种深埋的、几乎被磨平了的警醒。

他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特别是林默那身与小镇格格不入的现代冲锋衣。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外来的?”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是!我是误入这里的!老人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城门,城门怎么不见了?我该怎么出去?”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珠炮似的问道。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缓缓转回头,看着面前那堆永远也劈不完的柴,沉默了片刻。广场上,那些傀儡居民依旧在进行着无声的表演,衬得这片屋檐下的角落愈发诡异。

“这里……是归途镇。”老人终于又开口,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沉,“进来了,就难出去了。”

“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他们……”林默指向广场上那些动作同步的居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们……”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都是‘眠者’。睡着了,被线牵着,晨昏定省,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眠者?被线牵着?”林默虽然早有猜测,但被证实依旧感到浑身发冷,“被谁牵着?”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头顶那片灰蒙蒙、仿佛永恒不变的天空——或者说是笼罩着整个小镇的、无形的穹顶。“谁知道呢?或许是这镇子本身,或许是……更上面的什么东西。我们看不见。”

“我们?”林默捕捉到了这个词,“您……您不是?”

“我?”老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是个‘醒者’。或者说,是个……半醒的人。还能记得一点‘之前’的事,还能感觉到……疼。”

他抬起刚才握斧头的手,摊开。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新的、细小的伤口。

疼?林默忽然意识到,那些傀儡居民,无论做什么,脸上永远只有那种固定的、虚假的笑容,从未显露过任何痛苦或不适。

“那……那我呢?我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吗?”林默的声音带上了惊恐。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林默如坠冰窟。“外来的,新鲜。‘它们’会很喜欢。你的线,正在慢慢织起来。等你习惯了这里的时辰,习惯了他们的作息,等你……不再觉得他们奇怪的时候,大概就差不多了。”

无形的线,正在自己身上编织?林默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脚踝,皮肤上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痒感,仿佛真有看不见的丝线正在附着、缠绕。

“不!我不能变成那样!”他几乎要吼出来,“一定有办法出去的,对不对?您知道办法,对吗?您刚才说‘难出去’,不是‘不能出去’!”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几乎绝望。只有远处那对井边“交谈”的男子,依旧在同步点头,发出无声的笑。

“办法……”老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古老的传言里……提到过一个可能。”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像风中残烛。“找到那个……唯一无线之人。”

“唯一无线之人?”林默愣住。

“嗯。镇里的所有,眠者,醒者,甚至猫狗虫蚁,都有线牵着,看得见,看不见而已。”老人缓缓道,“只有他,传说,身上没有一根线。找到他,或许……能找到这傀儡局的‘结’,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在哪里?这个人是谁?”林默急切地追问,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希望,尽管渺茫,但总比没有强!

老人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深刻的迷茫和……恐惧。“不知道。没人知道他是谁,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传言就是传言,或许有,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我在这镇上‘醒’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

他重新拿起斧头,对着那块木柴,却迟迟没有落下。

“记住,”老人最后说道,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别看他们的眼睛太久。别吃他们给你的任何东西。别……完全相信这里的任何声音,包括我的。”

说完,他不再看林默,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变回了那个只是机械劈柴的佝偻身影。“哒……哒……”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在这死寂的镇上,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沉重。

唯一的希望,指向了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

林默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那无数道看不见的丝线,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甜腻香气,只觉得这座傀儡之城,像一个正在缓缓合拢的巨大棺材。而他,正在被钉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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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无线之人……”

这六个字像魔咒,在林默空洞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既是他沉沦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又像是深渊本身传来的、充满恶意的嘲弄。可能存在,也可能根本是绝望中诞生的幻影。老者的话犹在耳边,带着柴刀劈开朽木般的顿挫与无奈。

他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是为了抵抗那正在四肢百骸悄然蔓延的麻木,他也必须动起来。

镇子不大,依着那条墨绿色的、仿佛停滞的河水而建,房屋挤挤挨挨,青石板路蜿蜒其间。他开始像个幽灵,或者说,像一只误入巨大精密仪器内部的甲虫,惶恐而笨拙地穿梭在这些真正的“幽灵”之间。

他避开那些动作同步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主干道”,专挑僻静的小巷。巷子更窄,两侧的墙壁更高,投下的阴影也更浓重。腐烂的木料和湿土的气味混杂着那无处不在的甜腻香料味,几乎令人作呕。他贴着墙根,脚步放得极轻,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扇虚掩的门扉,每一个可能藏匿“异常”的阴影。

他看到了更多细节,也更加证实了这里的非人感。

一个妇人坐在门槛后,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里面空空如也。她手臂摇晃的幅度,哼唱的无声曲调,每隔七次摇晃必定低头“亲吻”的动作,精准得像钟摆。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对着一个早已成型的、没有面孔的木雕,重复着打磨的动作,沙沙声毫厘不差。他甚至在一个院落里,看到几只皮毛黯淡的猫,跳上墙头的轨迹,落地时无声的足音,都完全一致,如同复制粘贴。

所有的生命,甚至非生命(他怀疑那些房屋本身是否也在某种规律中“呼吸”),都被那无形的丝线操控,编织在一张巨大而有序的网中。

那么,那个“无限之人”,该如何存在?他又会是什么样子?是如同外面世界的普通人一样,拥有不规律的呼吸,散乱的眼神,随意的动作?还是……更加诡异的存在?

寻找是盲目的。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天空永远是那片铅灰色,没有日升月落,只有光线极其微弱地明暗变化,标识着这里的“晨昏”。他的手表指针早已停转,手机依旧是砖头。饥饿和口渴开始侵袭,但他牢记老者的警告,绝不敢碰镇上任何看起来像是食物或水源的东西——井水幽深,摊位上“售卖”的瓜果颜色鲜艳却毫无生气。

疲惫和绝望如同湿透的棉被,一层层裹上来。好几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要滑倒在地,就此睡去,或者就此融入这片死寂的节奏。但每当这时,手腕或脚踝处那莫名的刺痒感就会变得清晰,仿佛丝线正在收紧,提醒他沉睡的代价。

在一次穿过一条尤其狭窄、两侧屋檐几乎碰在一起的暗巷时,他偶然一抬头,瞥见旁边一栋两层小楼的雕花木窗后,似乎有影子极快地闪了一下。

那一下,绝非外面那些居民流畅而刻板的动作!那是一种……带着生硬滞涩的、属于活人的惊慌!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停下脚步,屏息凝神,死死盯住那扇窗户。

窗户糊着发黄的窗纸,破了几处洞,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是错觉吗?因为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不敢确定,但这是几天(也许是几小时?时间感已经混乱)来唯一的“异常”。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巷口,确认没有“居民”靠近,然后试着去推那扇虚掩着的、通往这栋小楼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老远。林默浑身一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等了一会儿,没有预想中的“围观”或攻击。巷子内外,只有那些永恒的、背景音般的刻板活动在继续。

他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灰尘和霉味,那股甜腻香气在这里淡了些。光线从破败的窗纸和屋顶的缝隙漏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尘埃。

一楼空空荡荡,只有几件破旧的、蒙尘的家具,摆放的位置也透着一种不自然的规整。

他踮着脚,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楼梯极其老旧,每踏上去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屋里如同惊雷。

上到二楼,是一个小小的厅堂,同样空寂。左右各有一个房间,门都关着。

刚才的影子,是在哪个房间?

他选择了左边那间。手轻轻按在门板上,冰凉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

“呼——”

一阵阴风扑面,带着陈腐的气息。房间里只有一张积满灰尘的木床,和一个倾倒的衣柜,别无他物。

失望像冷水泼下。

他退出来,又走向右边的房间。这一次,他退得更慢,更谨慎。

门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缓缓开启。

这个房间似乎是个书房,靠墙有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塞满了模糊不清的、似乎是线装书的东西,但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窗前有一张书桌,桌上……似乎有东西。

不是灰尘覆盖的死物。

林默的心跳再次加速。他一步步靠近书桌。

桌上摊开着一本……册子?材质非纸非帛,颜色暗黄。旁边,还散落着几件极其精巧的、微小的人形木偶部件,以及一些颜色黯淡、细如发丝的……线。

他的目光首先被册子吸引。上面有字,还有图。

图是用一种暗淡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绘制的,线条古朴甚至稚拙,但内容却让林默的血瞬间冷了下来。

一幅图上,画着无数细小的人影,每个人的头顶、四肢都延伸出细线,汇入上方一团混沌的、如同云雾的东西里。另一幅图,画着一个人形,身上被各种颜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穿刺,如同一个被包裹的蚕茧。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个戏台的形状,台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没有线!而台下,是无数带着线的人影在仰望。

戏台!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颤抖着,想去翻动册子,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就在这时——

“唔!”

身后极近的距离,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惊呼!

林默骇然转身,同时后退一步,背脊撞在书桌上,发出闷响。

就在房门后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看身形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和镇上居民类似的粗布衣服,但更加破旧,沾满污渍。他双手紧紧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他的动作,他的眼神,他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表情……没有线!至少,林默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那种若隐若现的、连接着虚无的丝线!

而且,他的惊恐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不合规矩!与外面那些永恒微笑的木偶截然不同!

“你……”林默刚吐出一个字。

那年轻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向后缩,脑袋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拼命地摇头,眼泪和鼻涕一起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形成肮脏的泪痕。

“别……别过来……”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求求你……别把我交出去……别……”

林默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尽管他自己也紧张得手心冒汗:“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我也是从外面来的,我不属于这里。”

年轻人依旧剧烈颤抖,但听到“外面”两个字时,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

“你……你也是……‘醒者’?”林默试探着问,用了老者的说法。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恐惧地看着他,又警惕地瞄向门口的方向。

林默心中念头飞转。这个人,如此恐惧,躲藏在这里,而且身上……似乎真的没有线!难道……他就是那个“唯一无线之人”?

这个发现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希望之火再次点燃,虽然依旧被浓重的迷雾包裹着。

“你知道‘唯一无线之人’吗?”林默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对方,“传说找到他,就能离开这里!你是不是……”

“不!我不是!”年轻人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但他立刻又捂住嘴,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在,只有远处传来的、规律的打更声——如果那能算打更的话。

等了几秒,年轻人才稍稍放松,但身体依旧紧绷,他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躲起来……它们……它们在找不听话的……找‘断线’的……”

他的话语破碎,逻辑混乱,但信息量巨大。

断线的?林默捕捉到了这个词。意思是,曾经有线,但现在断了?所以才会如此恐惧被“找”到?那老者说过,他是“醒者”,但并未“断线”,依旧在某种程度上受着操控。而眼前这个年轻人……

“你说‘它们’在找你?‘它们’是谁?控制这一切的东西?”林默追问。

年轻人只是拼命摇头,把脸埋进膝盖里,不再看林默,也不再说话,只是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沟通似乎中断了。但林默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即便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唯一无线之人”,也必然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脱离了控制的“变量”。找到他,或许不是终点,但绝对是通往终点的重要一步!

他必须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带他离开这个藏身之处,去寻找真正的出路。戏台,册子上的戏台图案,或许就是下一个线索。

林默放缓语气,试图安抚:“好,好,我不问了。你别怕。我们……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你知道戏台在哪里吗?镇上的戏台。”

听到“戏台”二字,年轻人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种沉闷的、如同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从远处的街道传来,富有节奏,并且……越来越近。

不是更夫那种刻板的梆子声,这声音更加厚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巡视的意味。

年轻人的反应极其剧烈!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整个人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牙齿咯咯作响,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了,只是用口型无声地嘶喊:“来了……它们来了……巡查……来了!”

巡查?

林默也瞬间紧张起来。他冲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只见街道的尽头,雾气缭绕中,出现了两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它们同样穿着旧式的皂隶服饰,但颜色更加深沉,近乎黑色。它们的动作不像其他居民那样带着一种虚假的“生活气”,而是完全的、机械的、充满力量感的踏步。手臂摆动如同尺规,步伐落地有声。它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那种固定的微笑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眼眶里是两团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而它们手中,各自拖着一条粗大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空着,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两个“巡查”,正挨家挨户地……“嗅探”着?它们那空白的脸庞会微微转动,对准每一扇门窗,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前行。方向,赫然是朝着这栋小楼而来!

它们是在搜寻!搜寻像身边这个年轻人一样的……“断线者”!

冷汗瞬间湿透了林默的后背。他终于明白年轻人为何恐惧至此。被这样的东西找到,下场绝对比变成外面那些行尸走肉可怕得多!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年轻人。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走!”林默低喝一声,不再顾忌,上前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

年轻人如同触电般弹了一下,但极度的恐惧似乎抽空了他反抗的力气,或者说,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跟随。他软绵绵地被林默从地上扯了起来。

“从后面走!”林默拉着他就往楼下冲。

沉重的、带着锁链拖曳声的脚步,已经清晰可闻,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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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楼梯在两人仓皇的脚步下发出濒死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年轻人几乎是被林默半拖半拽着跌下一楼,他身体软得厉害,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冰冷的汗水透过破烂的衣衫,濡湿了林默的手掌。

身后,那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已经到了门外。没有敲门,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重物压在门板上的“嘎吱”声,伴随着门轴开始扭曲的哀鸣。

它们要硬闯进来!

林默头皮发炸,目光疾扫过空荡荡的一楼。后门!一般这种结构的房子应该有后门!他拖着年轻人冲向记忆中房屋后墙的方向。果然,在堆满杂物的角落,有一扇低矮的、同样破旧的木门。

“砰——!!”

前门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木屑飞溅。那两个“巡查”的力量大得惊人。

林默用肩膀猛地撞向后门。“哐当”一声,门板向外弹开,一股带着河泥腥气的冷风灌了进来。门外是一条更窄、更加阴暗潮湿的后巷,堆满了废弃的瓦罐和烂木料,几乎难以落脚。

“快!”他一把将年轻人推出门外,自己紧随其后,反手试图将破门掩上,但门轴已经变形,只能虚掩在那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前门在那一声巨响中彻底爆裂开来。两个高大、漆黑的身影,迈着绝对同步、充满压迫感的步伐,踏入了屋内。它们那空无一物的面部,似乎同时转向了后门的方向。

林默不敢再看,拉起瘫软在污水里的年轻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后巷狂奔。脚下打滑,污秽溅了满身,但他顾不上了。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像是要炸开。

巷子七拐八绕,如同迷宫。他完全失去了方向,只知道必须远离那栋房子,远离那两个恐怖的“巡察”。身后的锁链声没有立刻追来,但那沉重的压迫感如影随形,仿佛下一瞬间就会从某个岔路口出现。

年轻人被他拖着跑,开始还能勉强跟上,但很快就开始踉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他的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模糊的词语:“……线……断了……疼……戏台……不能去戏台……”

戏台!又是戏台!

林默心中一动,但此刻逃命要紧,无暇细问。他只想先找到一个能暂时藏身的地方。

终于,在连续穿过几条几乎被废弃物堵死的窄巷后,他们来到了河边。墨绿色的河水近在咫尺,水流迟缓得如同凝固的油,散发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了腐烂水藻和那种甜腻香料的怪味。河对岸,是更加密集、仿佛重叠在一起的黑色屋檐。

回头望去,来路寂静,那两个“巡查”似乎没有立刻追来。或许是被复杂的地形暂时困住了,或许……它们的搜寻范围并不仅限于此。

林默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全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松开年轻人的胳膊,靠在冰冷的、长满滑腻青苔的河堤石壁上,大口喘息。

年轻人一获得自由,立刻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至极的、小兽般的呜咽。

“暂时……安全了。”林默喘着气,声音沙哑。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句话。

年轻人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

林默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小片废弃的河滩,堆着一些破烂的渔网和木船碎片,相对隐蔽。他需要理清思路。这个年轻人是关键,但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正常交流。

“听着,”林默蹲下身,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必须合作。那些‘巡察’在找你,它们可能还会来。你想活下去,我也想。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但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轻人呜咽声小了些,但依旧不肯抬头。

“你刚才提到了戏台,”林默试探着继续,“戏台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去?册子上也画了戏台……那是不是和离开这里有关?”

听到“戏台”,年轻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污垢交错,眼神里恐惧依旧,但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绝望的抗拒。

“戏台……是……归宿。”他声音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音,“所有的……最后……都要去戏台。‘它们’在那里……等着。断线的……不听话的……都会被……拉上去……”

“拉上去做什么?”林默追问。

年轻人猛地摇头,眼神涣散,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知道……我不知道……上去的……都没再下来……有的……成了新的‘角儿’……有的……就……就没了……”

新的“角儿”?没了?

林默背后寒气直冒。这戏台,听起来不像生路,反而更像是一个处刑台,或者……一个转化炉。

“但是传说,‘唯一无线之人’可能在戏台!”林默紧盯着他,“你知不知道‘唯一无线之人’?你身上……好像没有线。你是不是……”

“我说了我不是!”年轻人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但又立刻惊恐地捂住嘴,紧张地四下张望。“我有线!我有的!只是……只是断了!断了更疼!它们会发现的!一定会发现的!”

他猛地扯开自己胸前的破衣襟。

林默倒吸一口冷气。

在那瘦削、苍白的胸膛上,心脏的位置周围,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的点状疤痕,以及一些仿佛被丝线勒入皮肉后留下的、细微的凹痕。有些疤痕还很深,泛着粉红色。看上去,就像是曾经有无数细线从那里生长出来,或者连接在那里,然后被……硬生生扯断了。

“看见了吗?!”年轻人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自虐般的快意,“断了!自己断的!疼死了!像把魂儿都撕开了!可是不断……不断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变成木头!变成空壳!”

他指着河对岸那些轮廓僵硬的房屋,又指向远处广场方向。

“断了线……才能‘醒’……才能知道疼……才知道怕……”他语无伦次,眼神狂乱,“可是醒了更痛苦!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怕被找到……怕被拉回戏台……怕再被穿上那些线……”

林默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一时无言。他之前的猜测错了。这个人并非天生无线,他是一个“断线者”。而断线的过程,如此惨烈。所谓的“醒者”,或许都经历过类似的、撕裂自身的痛苦。

那么,那个传说中的“唯一无线之人”,难道指的是一个从未被线控制过的人?这可能吗?在这个连猫狗都被操控的镇子里?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

“你是怎么断线的?”林默换了个问题。

年轻人眼神迷茫起来,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很疼……非常疼……好像在戏台后面……我……我偷了东西……”

“偷了东西?”

“嗯……一只……‘眼睛’……”年轻人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湿泥,“从……从一个‘角儿’的脸上……抠下来的……然后……线就松了……我就跑了……”

偷了一只“眼睛”?从戏子脸上?林默皱紧眉头,这信息太过离奇,难以理解。

他还想再问,忽然——

“哗啦……哗啦……”

一种不同于河水流动的、有节奏的划水声,从河面上传来。

两人同时一凛,猛地转头望向河面。

只见迷蒙的灰色雾气中,一艘乌篷船的轮廓缓缓显现。船身破旧,船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正一下一下,撑着长篙。船行的速度不快,但方向笔直,正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河滩而来。

那撑船人的动作,同样带着一种刻板的精准。每一下撑篙,手臂弯曲的角度,发力的大小,都毫厘不差。

又是一个被操控的“眠者”?

但林默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在这种时候,任何靠近的“存在”都显得可疑。尤其是,那船似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年轻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滚爬爬地想要往后面的废弃物堆里钻。

林默也迅速起身,警惕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乌篷船,身体紧绷,准备随时拉起年轻人再次逃亡。

船,在距离河滩约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河水在这里形成一个微小的回旋。

船头那戴斗笠的撑船人,停下了撑篙的动作。它抬起头,斗笠下阴影重重,看不真切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目光,扫过河滩上的两人。

然后,它抬起一只手臂,动作僵硬地,指向了河的上游方向。

它的嘴唇翕动,发出一个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声音,像是一段被设置好的程序被触发:

“时辰……到了……该……上台了……”

上台?

上什么台?

戏台!

林默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而那撑船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静静地立在船头,只有那空洞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他们。

它不是在邀请。

它是在……传达指令。

或者说,是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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