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仪脸色也变得难看,这一把扇子不可避免让人联想到纪绿沉。
他上前一步,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疑似九公主殿下的扇子。”谷悬急声道,“齐王殿下亲自辨认过!我们殿下还说,发现扇子的地段水流湍急,河底多暗石,附近岸边林木茂密,极利于藏匿或……或……”
后面的话谷悬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已不言而喻——那地方不仅适合捞人,更适合沉尸灭迹。
“齐王殿下认错了,这把扇子……不是我们殿下的。”
迎春握紧手,确保自己语调如常。
“我们殿下虽然常拿着一把檀香扇,制式纹样也与这把差不多,可那不过是把普通的扇子,我们殿下最厌繁琐,从不在扇子上挂这样的玉石坠子之类。”
当前情况,广陵王纪暄重伤虚弱,皇孙派颜淏初去向不明,便是裴渡、薛修老成持重,也不能让纪唯繁知道主持大事的纪绿沉生死难料。
齐王是外藩,齐州又在淄青境内,先齐王纪攸娶了淄青节度使陆夏庶女为继妃。朝廷分封出去制衡藩镇的藩王与节帅,怎么瞧着都鬼鬼祟祟。且稠桑驿行刺,刺客留下衣料“齐纨”指向纪唯繁和陆奉青,此事齐王纪唯繁还未洗清嫌疑呢。
纵然纪唯繁于她有断臂救命之恩,但纪绿沉更是她一生之所向——她来到大衍,便与纪绿沉绑定了终生。
不论纪唯繁对她真心或假意,有些人注定要辜负。
“请谷大人转告齐王殿下,齐王英才,足为宗室之冠,齐王殿下当前的主要职责是协助薛留守与河南尹搜寻淄青迎亲使冯郎君,活要见人,死——也要个清清楚楚的说法!确保朝廷与淄青关系协和融洽!”迎春行了一礼致谢,“我们殿下坐镇丽景殿,静候齐王佳音!”
谷悬带着满腹疑虑匆匆离去,驿馆小院重归寂静,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周遭馆舍的喧嚣余音。
“二娘子,此地不宜久留。”崔颂仪沉声道,他迅速收敛面对谷悬时的笃定,清朗的眉宇间忧虑重新凝聚,语气暗含难以觉察的心疼,“当务之急是回丽景殿坐镇,封锁消息,稳住局面。”
迎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点了点头。
采蘩指挥留下的千牛卫与金吾卫,护卫着迎春离开驿馆,登上等候在外的油壁车。
崔颂仪踌躇着,采蘩从车子里探出个脑袋催促:“崔郎上车吧,上来一起好走!二娘子要采薇请郎君,定然是深知郎君可堪托付大事!回我们那里再说吧!”
采蘩一通话有理有据,崔颂仪稀里糊涂就上了车,一时也忘了本身男女之防的礼节,及迎春对此是否介意。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路向紫微宫西隔城疾驰。
油壁车车内空间相对狭小,他们的膝盖因为车驾偶尔的颠簸不时碰到一块。
些许的温度一触即逝,崔颂仪绷直身子尽量控制着不去“打扰”迎春,从而观察她的表情。
迎春靠着车壁闭目不言,头上发髻是简化的双鬟望仙髻——这还是夜游天津桥时的打扮,鬟髻利落高绾,衬得脖颈修长而白皙。
独当一面的她,其实与世所传闻的九公主无异。
迎春发上除了固定的几枚累银丝宝相花小花钿,唯一的点缀是斜簪在鬓边微微耷拉的堆纱白牡丹象生花,清丽灵动,世所无匹。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前贤诗里深藏的美好,竟在这一刻,现实为之写照。
崔颂仪纵然意外得到了从未肖想过的私密相处,但,他不能够说什么的。
车中气氛凝重,天际也不时闪过凄白的雷电。
他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他放在心尖上呵护了十几年的那个女孩子心如磐石,他为了遇见她,已经聘娶常三娘子长平县主为结发妻子。
他唯一的胞妹,为他私欲丧命宫廷。
他有什么资格……贪心。
“崔郎君……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迎春语调轻巧,尾音勾着些许好奇的狐疑。
这一份不确定,就像李见微掐指乱算。
而这上位的姿态,往日是属于纪绿沉,崔颂仪承认,她的模仿,以假乱真。
尤其,她摇着檀香扇。
殿……殿下的花……要掉了。
怦然心动,兴许是这一句的提点。
可他说了有什么用?于眼下乱局毫无增益,反而徒增迎春的烦忧。
“崔郎君若没有话说,迎娘可就要问郎君了……”
她的音色带着一把把小钩子,每一个字抓心挠肺,令他方寸大乱,以至于……他竟张口就把迎春的自称学了来。
“迎……迎娘请讲。”
“你……你有觉得自己的言语举动很反常?”迎春掐着手心梳理遇到这位芝兰玉树博陵崔氏佳子弟以来经历的事件。
他本是“玉骨万人崇”的崔郎,他有世所称道的姻缘,璧人成双。
但遇见她以来发生的都叫什么事儿?
崔颂仪对原身有痴念,可她与原身几乎两模两样,却不知崔颂仪为何如此发了疯,给崔纳弥苦杏仁粉让把她迷晕带走——这简直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是,颂仪给二娘子造成困扰了,颂仪自省。”
崔颂仪往后缩了缩,他力气若是足够大,车子也能被他此刻使劲靠上的力道拆了般。
他本该就是这样纯粹的君子,而却莫名弄了一身污秽。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迎春忙摆手,油壁车车轮碾进一个凹陷的小水洼,她身子不稳差点按到了崔颂仪膝盖上。
亏得采蘩托了她一把,才没发生这种需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永不在人世行走的尴尬情形。
她的意思其实是,崔颂仪反常,颜淏初反常……一个两个都干出与自己本身行为模式相悖的离谱事,总归是有些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