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荷放下鱼食碗,道:“我跟兄长说了,你已经知晓我身份。兄长一定要设宴款待,答谢你肯帮我们保守秘密。”
陆观棋正好也有意探探裴亭云的话。
顺便,如果裴家也参与了私盐案,那也是宋泊简女儿的仇人,可以观察一下宋清荷的反应。
陆观棋、宋清荷和裴亭云三个人坐在桌边,桌子上是十道菜,除中间位置的一碗汤羹,其余中三道是京城名菜,靠近陆观棋,三道是临近裴亭云的是落雁城所属西北五州的西北菜系,还有三道明显是辣菜,渡州百姓喜辣,靠近的是宋清荷。
裴亭云没安排丫鬟留下伺候,这间饭厅里只有他们三个。
他手腕一翻将青瓷酒盏稳稳托起,敬道:“我听忘宜说了,谢谢二少爷肯帮我们,今日以薄酒相谢。”
陆观棋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杯沿,仰首饮尽时凸起喉结微微滚动。
“我不明白,裴家世代豪商,祖业根基远在千里之外的落雁城,怎会与家父这个远在京城的官吏结亲?还是一门‘裴小姐并不愿意’的亲事呢?”
陆观棋切入正题。
裴亭云眉头微皱,自执壶斟满酒,他倏然仰首一饮而尽,酒液泼溅到檀木桌上。
似有天大的难事。
“兄长,二少爷愿意替我们保守秘密,自是磊落君子。”宋清荷在一旁劝道。“我们如实相告吧。”
裴亭云犹疑片刻,道:“好。家父与昔日落雁城知府尚大人私交甚好,后来尚大人调任至京城,与我父亲始终保持书信往来。三年前,尚大人邀请家父进京叙旧,家父如约前往,在尚府结识了陆丞相。”
陆进说陆家的生意不太景气,不知道是不是经营不得法。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讨教经商之法,裴老爷自然倾囊相授,当时裴家想要拓展在京城的生意,结交京城的达官显贵为上策。
回到落雁城没多久,裴老爷收到陆进的书信,陆进有一批货想要通过裴家商号和车队运往莲花县、五姑娘县和华州府等地,裴老爷应允,还命裴家商号里资历最深的镖头负责护送。车队在半路上遇到瓢泼大雨,淋湿的货物竟然流出咸水,镖头立马飞鸽传书给裴老爷,裴老爷让裴亭云赶去查看,确认所送货物真的是盐。
裴亭云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顿:“二少爷知道陆家在贩私盐么?”
陆观棋仿佛被戳中心底最见不得人的地方:“以前不知道。”
裴亭云继续道:“家父说他也有错,尽管知道贩私盐是不应该的,可他还是答应了。中间停了一段时间,家父以为可以就此洗手不干,不想陆丞相却提出想让忘宜嫁给大少爷,两家结亲。家父推说庶出女儿配不上相府嫡嗣。老管家带着退婚书信去而复返时,已是京兆衙门里一具吊着舌头的尸。紧接着,裴家在京城的铺子接连受到各种名义的搜查,生意根本做不下去,还有店小二被扣上五花八门的罪名被抓进大牢。”
语声渐低似寒潭凝冰:“家父妥协了,答应在忘宜十七岁这年出嫁,并陪上与十万两黄金等额的嫁妆。”
陆观棋眼帘半垂如寒潭映月,指节在玄色宽袖里掐得泛白。
陆进到底是骨子里本就藏着这副污脏心肠,还是权势蚀骨,把他泡成了这副腐烂的坏人。
“家父郁结难舒,骑虎难下,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一病不起,没到半个月撒手人寰。去世前他嘱咐我一定让裴家从这桩肮脏的生意中脱身,他说他对不起裴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忘宜。”裴亭云话音陡然转涩,道:“忘宜虽为府中庶出,可她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她性子刚烈,于是选择了逃婚。为了给陆家一个交代,我只能用了‘替嫁’这种卑劣的方式。不仅如此,陆丞相现在还用裴家车队往崇北运送粮食,再通过北楚探子走正常百货渠道,最终送至北楚境内。二少爷,这是通敌的大罪啊。”
陆观棋道:“我做不到大义灭亲,揭发家父的恶行,可也不能看着他继续做这戕害百姓的勾当。裴少爷,你若愿意,我们可以达成一致,断了家父的‘害人的生意’,裴家也不必再助纣为虐。”
这正是裴亭云想要的结果,他斟满陆观棋和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一言为定。”
陆观棋扭头看向宋清荷,“事情结束后,你想继续留在我大哥身边还是另谋出路?”
这个问题给宋清荷问的一怔。
她要的是陆家分崩离析、陆进妻离子散,而陆观棋不是他只是想让父亲金盆洗手。
所以陆观棋的目的达到了,不代表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不能走。”
陆观棋眉尖微蹙,如墨的瞳孔里掠过一抹茫然,喉间涩然低道:“为何...“尾音拖长,好似含了千斤重物坠入深潭。
宋清荷眼角微红,嘴角扬起无奈的笑意:“兆松是君子,待我一片赤诚。离开陆家,我不过是飘零絮。”
“你喜欢大哥。”
宋清荷轻轻摇摇头,长睫投下轻颤的蝶影。
陆观棋面上强作云淡风轻,喉结微滚,实则紧张的手指蜷缩,“姻缘二字,自当觅得真心所系,而不是草率的过一生。”
裴亭云沉声道:“二少爷,就算忘宜将来和离,可你是大少爷的弟弟,终是僭越了礼法。除非二少爷另立府邸,一个‘陆’字拆分为二,否则陆家是不会同意的。倒不如让忘宜守着大少爷,至少大少爷是真心对她的。”
陆观棋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
这顿席散了,陆观棋先走,避免让陆家发现他们一同回去而引起怀疑。
看着陆观棋消失在月门,宋清荷道:“有他帮助,裴家脱离陆进的掌控,事半功倍。”
裴亭云:“我看他不像陆进陆成业那般泯灭人性。”
“是,比他们是强点。”残阳将宋清荷的纤影投在红砖墙上,像一只被撕碎翅膀的蝴蝶。
她压低声音:“可我不是裴忘宜,我是宋清荷,没有私盐案,陆观棋一样会一把火烧了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