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隆、嘎吱——隆”声响,如同大地疲惫的心跳。
冰冷的寒气顽强地透过厚实的篷布缝隙钻入马车,试图侵蚀车厢内那点由人体温度维系着的暖意。
查理裹着他那件标志性的黑色貂裘,整个人歪在一堆柔软的草料和厚棉垫上,背后靠着那个装萝卜子的长方形棺材。
棺材被固定得很牢,里面垫了厚厚的棉絮和毯子,沉睡的蓝发少女只露出一张苍白恬静的脸。
艾尔玛就坐在查理对面稍近些的位置,整个人蜷在角落里,裹着一件不知从哪搞来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灰色羊毛斗篷,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和一绺垂落的黑发。她那蓬松的白尾巴在斗篷下偶尔不安地小幅度摆动一下,又快速藏好,像在躲避寒风。
咕咕倒是自在得多,占据了车厢另一个角落。他盘着腿,身下垫着个破旧的羊皮垫子,手里还捧着个烤得焦香的小甜薯,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不时咂咂嘴,发出满足的啧啧声。老眼微眯,似乎在打盹,又像是在倾听车轮声。
乐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身板挺直如标枪,深蓝金纹的大衣在这种环境下依旧纤尘不染,骨色面具上的两点黄光恒定地凝视着前方晃动的篷布,仿佛能穿透厚布看清外面的景致。那把沉重的铁扇没有随身携带,似乎收了起来。
他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着。
寒风呼啸着掠过车顶和篷布,车厢内与外界唯一的明显区别,大概就是没有刺骨的冷风直接灌入。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车轮声和风声是主角。
“啧……”
查理咂了咂嘴,似乎是被这沉闷给憋着了。他扭了扭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棺材上,眼睛扫过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我说……哥几个……”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懒散,
“咱这去王都一路多远啊?总不能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干杵着吧?”
艾尔玛听到他开口,帽子下的耳朵似乎动了动,斗篷下摆的缝隙里,那根白尾巴悄悄探出了一小截尾尖,轻轻点了点铺在车厢底板的干草。
咕咕大爷从甜薯里抬起头,花白胡子上还沾着点碎屑,嘿嘿一笑:
“远着呢,小大人!风之国疆域广博,这前线哨卡深入险境,离着咱们伟大的王都,快马加鞭也得跑个几天!您就甭着急了,好好养您的神!这一路啊,有乐大人打点,稳当着呢!”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去郊游,但双眯缝的老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显然绝非表面这般乐天无知。
“几天都在这荒郊野岭……”
查理低声嘟囔了一句,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这么长的时间,意味着暴露在外的风险大大增加。
这鸟地方,会不会有响马!
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嘟囔又凝滞了几分。
“咕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响亮的肚子抗议声突然响起。
是艾尔玛!
她整个身体猛地一僵,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把头埋得更低,仿佛想钻进斗篷里消失。露在外面的尾巴尖“嗖”地一下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里甚至能听到她窘迫的倒吸冷气声。
“噗嗤……”
查理没忍住,乐出了声。他撑着身体坐直了些,银白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镀了一层薄银。
“加菲猫,你怎么又饿了!”
“勇者大人,我,我叫艾尔玛,不是什么加菲猫!”
艾尔玛的脑袋在斗篷下猛地摇了摇,斗篷的褶皱好似在诉说着她的无地自容。
“嘿嘿,正好!老头子我也啃完了!”
咕咕大爷倒是不见外,三两下把手里的红薯塞完,拍了拍手上的灰,手往怀里一掏,居然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子。他随手甩到了车厢中间的地上,袋口松开,露出里面油纸包裹的硬邦邦肉干和用荷叶包着的麦饼。
“不是,你咋有这东西?”
“之前仓库里顺来的!”
“你个老家伙,老毛病不改是吧!”查理被硬生生气笑了。
“乐大人,”
咕咕大爷转头看向门口的石像,
“您不打算给咱们家大王子殿下和小猫女分点正经伙食?光啃这个可不够补充元气啊!尤其咱们这还有位躺着的千金小姐得供着呢!”他朝着萝卜子的棺材努努嘴。
乐如同被点名的机械。他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没有分开,只是微微偏过头,面具对着车厢中央的干粮袋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查理。
“抱歉了,下官疏忽。”平板的声音响起,
“抵达今晚宿营的驿站前,只有这些行军干粮应急。水囊和补充的食物在车尾绑着,稍后取来。”
他没有道歉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没事没事!有这些也不错了!想想之前在地底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查理大手一挥,显得毫不在意。他探身捞起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干,扯开包装纸便大口啃了起来。坚硬的肉干被他咬得咔咔作响,仿佛在嚼敌人的骨头。
艾尔玛犹豫了一下,大概是饿得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怯生生的黑色双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干粮袋。又瞄了瞄正在啃肉干的查理,见他没看自己,才飞快地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从荷叶包里拈起一块最小的麦饼,迅速缩回斗篷里。
然后就听到斗篷里传来极其轻微、如同小松鼠啃坚果般的细微咀嚼声。
查理啃完一根肉干,抹了抹嘴,目光在重新陷入沉默的车厢里逡巡。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乐身上。那白骨面具和黄光眼睛,无论看几次都觉得违和又压抑。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点恶作剧和试探的意味。
“喂,那个谁……”
他朝着乐抬了抬下巴,
“我说……乐?”
乐面具的黄光微转,锁定查理:
“殿下请吩咐。”
“你这面具……”
查理故意歪了歪头,做出困惑和好奇的样子,
“不闷得慌?都坐车里了,四下也没外人,要不然……摘了透透气?”
这话一出,连角落里啃麦饼的细微声音都瞬间停止了。艾尔玛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咕咕大爷啃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饶有兴致地看向乐的反应。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成了冰。
乐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笔直僵硬了一分。面具后那两点恒定的黄光没有任何波澜,但他交叠在膝盖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拢了半寸。
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只有车轮碾压冻土的“嘎吱”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终于,乐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调子,但查理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
“下官……样貌丑陋,恐惊扰殿下及诸君。面具……早已为下官之皮相,摘下如同剥皮离骨,实难从命。请殿下……恕罪!”
他最后的“恕罪”二字,咬得清晰而沉重,带着某种绝不妥协的冰冷意味。
几乎是同时,艾尔玛在角落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咕咕大爷花白的眉毛挑了挑,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撕扯着自己手里那块还没吃完的麦饼,只是咀嚼的动作慢了许多。
“嚯……这么严重?”
查理挑了挑眉毛,银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他嘴上打着哈哈,身体却向后一靠,重新慵懒地陷回草垛垫子里,大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棺材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木头。
“行吧行吧!不摘就不摘!你长得吓人,吓到老子没关系,可别吓坏了艾尔玛和萝卜子!”
他语气故作轻松,但心中那根弦反而绷得更紧了。
乐沉默地、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面具重新转向篷布的方向,恢复成了那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就是这一点点神秘,有可能背后透露着巨大的危机!
车厢里的气压更低,寒意似乎更盛。
查理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团因他提到名字而似乎又往里缩了一缩的灰色斗篷,还有那似乎带着点怜惜和担忧目光看着艾尔玛的咕咕。
他吐了口气,扯下自己貂裘里面一件还算厚实的、有些皱巴巴的丝棉内衬里衣,随意地团了团,抬手就朝着艾尔玛的方向扔了过去。
灰扑扑的里衣不偏不倚,刚好盖在艾尔玛蜷着的膝盖上,遮住了刚才因为紧张而露在外面的、冻得有点泛红的脚尖。
“披好点!看你冻得直哆嗦!加菲!”
查理的声音粗声粗气,
“一会儿再把鼻子冻掉了,看你怎么啃饼!”
艾尔玛整个人明显僵住了。几秒钟后,一只手从斗篷里伸出来,飞快地将那件带着查理体温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气息的旧里衣拽进了斗篷里面。
“谢谢,谢谢勇者大人——”
然后,那根纯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悄悄地、带着点犹豫和试探地,从斗篷下面垂落的衣摆缝隙里伸了出来一小截,微微弯着,像一朵小小的白色蒲公英。
它不再剧烈躲藏,只是安静地贴伏在冰冷的草垫上,轻轻地、极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查理斜眼瞥见那抹白色,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随即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冰冷坚硬、看不到丝毫表情的白骨面具。
车轮依旧嘎吱作响,碾压着通往未知王都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