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之前,
冰冷的寒风裹着血腥气,在营地的清晨呜咽。
方才惊心动魄的厮杀与那震耳欲聋的爆裂余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远处简陋营房方向飘来的、令人胃袋发暖却显得格外遥远的煮燕麦粥气味。
两个守在帅帐外不远处的铁甲守卫,此刻面无人色。他们听到了里面如同拆屋般的可怕动静——重物撞击、木料撕裂、咆哮怒吼,最后是那一声令人灵魂冻结的沉重闷响。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恐至极的眼神。
无论是暴怒如狂狮的马格将军,还是那个浑身浴血却宛如恶鬼归来的查理,都绝非他们这种小卒能招惹的。
“快!去……去请乐副总指挥!”
其中一个守卫牙齿咯咯作响,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另一个连滚带爬,朝着营地另一侧那片明显更为规整、气氛也截然不同的区域狂奔而去。
片刻之后——
一阵压抑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黎明残存的死寂。
乐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现场,深蓝色金丝纹饰的大衣显然是匆忙套上的,领口处隐约还能瞥见内里米白色、质地柔软的睡衣一角。
他脸上那副惨白骨色的面具在微亮的天光下泛着冷泽,面具孔洞后两点沉稳的黄光投向那已面目全非的帅帐——厚实篷布撕裂出巨大的破洞,边缘焦黑卷曲,浓重的烟气正从中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骨节分明的粗糙手掌倏地抬起,向身后跟随的、已利落列队、正紧张地将兵器指向帅帐破洞方向的铁甲卫队打了个沉静却有力的手势。
“所有人,待命!未得军令,不得妄动!”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清晰地压过了士兵们铠甲摩擦的细碎声响和粗重的呼吸。
乐自己则像一道深蓝的影子,步伐沉稳地靠近了那处狰狞的破口。
他的目光却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落在另一边的泥泞地上。
查理·冯·施瓦茨·帕拉帕拉·汉森。
曾经的风之国王子,第五勇者。
此刻,他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
银白色的头发凌乱地粘着凝固的暗红与泥灰,穿着一身被血污、焦痕和泥泞浸透的深灰色厚实大衣,在尚有余烬和寒风的废墟中摇晃站立。脚下那被巨剑劈开、脑浆四溅的庞大尸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热气。
当乐那带着骨色面具、散发着非人般稳定气息的身影出现在豁口边缘时,查理猛地抬起了布满血丝、燃烧着极致疲惫与杀意的银眸!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脚边一柄沾满红白的钢刃牢牢用双手握住,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对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刀锋与冰冷的甲胄洪流,嘶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碎裂的寒意:
“不怕死的……就来吧!!!”
士兵们握紧武器的手指关节泛白,阵型微微后缩了一瞬。
宛若长坂坡燕人张翼德,一人喝退百万曹军。
“所有人——不要动!”
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他目光越过那具恐怖的尸体,锁定在那个用尽最后力气支撑着凶兽姿态的白发青年脸上。
那双在晨曦微光中燃烧跳动的银色瞳孔。
错不了,就是他。
“退下!”
乐的声音不高,包围帅帐的士兵们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金属摩擦声整齐划一,锋锐的武器重新垂向地面。
乐的目光落在查理那几乎无法站稳、全靠一股狠劲硬撑的身体上,略微停顿:
“大王子殿下。”
乐微微颔首。
“此地……污秽不堪。若殿下允准,请移驾至下官营帐稍作休整?有要事相询。”
语气平直,听不出情绪起伏。
查理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鸣。
他布满血丝的银眸死死盯了乐那张白骨面具几秒,
“……哼。”
最终,一声短促、意味不明的冷哼从齿缝挤出。
查理仿佛骤然耗尽了所有力气支撑那份强横姿态,身体猛地一晃。
“哐当!”
手中那扭曲的、沾染污秽的钢刃一声脱手坠落,砸在焦黑冰冷的泥地上。
他没有再理会外面密密麻麻的士兵和乐,只是猛地转身,脚步踉跄,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拐,艰难地蹚过狼藉的焦炭、断裂的木块和温热血泊,重新踏入了那尚弥漫着血腥与硝烟余味的帅帐废墟内部。
帐内的景象更加惨烈。燃烧的余烬明灭不定,烧焦的布片挂在断裂的帐骨上。
“勇,勇者大人!”
艾尔玛看到查理回来,惊恐的眼中瞬间涌上泪水,低呼一声,急忙上前紧紧搀扶住他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角落,蓝雾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蜷缩着,只裹着几乎透明的丝缕睡袍,淡蓝色的长发披散着,遮掩着惨白失神的脸庞,肩头裸露的肌肤青紫斑驳,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若死祭站在她身边几步外,冷灰色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查理。
查理的视线扫过蓝雾,那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即变得冰冷。他喘息着,开始解他身上那件同样沾染了血污和焦痕,却相对完整的深灰色外套纽扣。
血是马格的血,焦痕是奇迹的威力造成的。
他固执而费力地脱下外套。然后,他拖着重伤的残躯,一步一挪,走到蜷缩在地毯上的蓝雾面前。
带着些许余温和浓重血腥味、质地厚重的深灰色羊毛外套,如同粗粝却巨大的羽翼,被查理默不作声地重重披盖在了蓝雾瑟瑟发抖、几乎不着寸缕的冰冷身体上。
将她整个人,连同那些刺目的屈辱痕迹,一同包裹其中,隔绝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
蓝雾的颤抖猛地停止了一瞬,被布料兜头笼罩的黑暗中,她发出了几声更深的、近乎窒息的抽噎。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覆盖在身上那厚实粗糙、染血的衣料。
“……”
查理没有再看她,在艾尔玛的支撑下,疲惫的目光转向了静立在侧的若死祭。
“走。”
简简单单一个字,嘶哑得不成样子。
“明白了。”
若死祭的回应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平稳依旧。
她微微俯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触碰,只是用目光稳定地锁定了蓝雾,无形的力量引导着那团被厚重深灰外套包裹的、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麻木颤抖的身影,以一种无声的、顺从的姿态,跟着迈开了僵硬虚浮的脚步。
艾尔玛紧紧搀扶着查理。
查理、艾尔玛、被厚重外套包裹的蓝雾、以及如同静默影子的若死祭——四人,在废墟中组成了一支伤痕累累、沉默得令人心悸的怪异队列。
当他们一步深一步浅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踏出那道撕裂的帐门,暴露在更广阔的晨光与众多士兵沉默而复杂的目光中时,外面早已等待的乐,微微侧身,让开了主道。
“殿下,诸位,请随下官来。”
乐做了个简洁的手势,随即转身,深蓝色大衣的下摆在寒风中微扬,率先引路。
他没有丝毫上前搀扶的意思,也未曾再看那顶已经成为修罗场的破败帅帐。
铠甲摩擦的细碎金属声中,沉默的士兵阵列如同摩西分开的红海,为他们让出通向营地另一角、一座明显更加低调规整但守卫森严的蓝色军帐的通道。
乐步履沉静地走在最前方,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晨间巡逻。
帐篷帘子在身后无声落下,将营地渐起的喧嚣隔绝。
乐走到角落的炭炉旁。
黄铜做的水壶正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是极其专注、近乎虔诚地进行着一系列动作:选茶、温杯、注水、洗茶、再注水……骨节分明却布满厚茧的双手稳定无比,带着一种古拙而精准的韵律感。
他将那只朴素的白瓷茶杯推向查理。茶水只倒了半盏,色泽清亮,几片嫩绿的叶芽沉浮其间,热气袅袅腾起。
“大人,请用茶。”
声音透过面具,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