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高空,光芒刺眼,却似乎没有多少暖意。光线强烈地穿透了覆盖在厚厚原野上的、无边无际的雪毯。
雪是新下的,一层覆着一层,堆积出厚厚的、松软的纯白。车轮碾过时,发出的不再是干燥土地上“嘎吱、嘎吱”的声响,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闷的、带着粘稠湿气的“咯哧——咯哧——”声,混杂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吃力的鼻息和响鼻。
厚厚的篷布将寒气隔绝了大半,但车厢里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来自窗外庞大冰雪世界的透骨冷意。
空气是冷的,草席是冷的,连木头都透着凉气。
呼出的白气在光线中瞬间凝聚成白雾。
查理斜靠在萝卜子的棺材旁,蜷在他的黑貂裘里,手里捧着一个硬邦邦的杂粮烙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饼冻得发硬,每咬一口都费劲,嚼得腮帮子发酸。
艾尔玛裹紧了灰斗篷,坐在他旁边,手里也拿着之前的荞麦糕,小口小口艰难地对付着。
咕咕则干脆把饼撕成小块,丢进随身的小铜碗里,从腰间皮囊里倒了点温吞水进去,泡软了再吸溜着吃。
只有乐。
他背靠着车厢壁坐着,身上只穿着那件米白色的内衬衫,外面罩着深蓝色金纹的大衣敞开着。
他那张年轻、此刻不再戴面具的脸上没有一点寒意带来的瑟缩,反而精神抖擞。手里也拿着一块同样冻硬的烙饼,但他嚼得津津有味,发出响亮的“嘎嘣嘎嘣”声。
他的目光落在严严实实的篷布窗帘上。
“啧,”
乐突然啐掉嘴里的一小点饼屑,声音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这车厢闷得跟个不透气的米缸似的!”
话音未落,他探手过去,“唰啦”一声!毫不犹豫地,将车厢侧面钉着毛毡的厚重帘子掀开了一大半!
一股混合着清冽雪气的冰冷空气,如同洪水决堤般瞬间涌了进来!车厢里那点浑浊的热气瞬间被冲得稀薄。
查理一个激灵,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忍不住骂道:
“我靠!冻死老子了!关…关上点!”
他牙齿有点打颤。
“多…多透透气好……”
艾尔玛也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但还是小声帮腔,只是也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咕咕护住自己正在泡饼的小碗:
“哎哟喂,乐老弟!风!风!”
乐却像没听见他们抱怨似的,反而大大咧咧地把自己这边的身子又往窗口凑近了些,迎着冰冷的新鲜空气深深吸了一大口,仿佛那不是寒风,而是甘霖。
“哈!舒服!”
他满足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然后扭过头,那双恢复了神采的深褐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车厢里的三个人。
查理脸上因为寒冷和饼硬而皱起的眉头还没松开。艾尔玛小脸冻得有点发白。咕咕则手忙脚乱地收拾差点被风吹走的小块湿饼。
乐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一圈,似乎觉得这沉闷的赶路实在憋屈。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得如同炸响在雪原上的号角:
“干坐着啃冻饼,吹冷风!太他妈无聊了!怎么样?听我讲讲咱以前那些破事解解闷?保证比这冻饼够味!”
查理正被冷风吹得心烦意乱,听到这话,抬起眼皮扫了乐一眼,没好气地说:
“行啊,赶紧讲,讲完让加菲猫把帘子拉上点!真他妈冷!”
艾尔玛听到查理提到自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手指已经偷偷捏紧了窗帘的一角,随时准备拉上。她看了看兴致勃勃的乐,又看了看被风吹得缩在貂裘里的查理,小声说:
“好…好的……”
咕咕倒是立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吃饼了,花白胡子抖动着:
“好啊!乐老弟,有啥说啥!老头子最爱听故事!解乏!解闷!”
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查理的抱怨和艾尔玛的紧张。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半靠在敞开的窗框边。窗外是流动的、反射着强烈阳光的雪景,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却眯着眼,毫不在意。
“哪儿人?”
他自问自答,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风之国正儿八经的穷山旮旯,北边的冰石头山沟子里蹦出来的!穷!就一个字!叫‘霜牙沟’。”
“冰石头山沟?”
查理一边用力嚼着嘴里的干饼,一边含糊地重复,显然想象不出是什么地方。
是不是有点像大东北那种大兴安岭。
“霜牙沟?”艾尔玛也低声念了一遍,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对咯!”
乐重重一点头,
“就是狗熊住的那种地方!陡!山跟刀子劈出来似的,石头缝子里抠食,冷起来滴水成冰!老子从记事起,就得顶着风雪爬山,摔断腿也不稀奇!”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自豪。
“那你爹娘干啥的?种地?”
咕咕插嘴问道,一边把碗里最后一点饼糊吸溜进嘴。
“我爹?”
乐提到父亲,脸上的笑容真切温暖了许多,眼神似乎飘向了车厢外的雪景深处,
“是个猎人!真猎人!不是山下装模作样打野兔子的那种!”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像是抓着什么东西:
“使长枪!丈八长枪!纯钢打制的红缨枪!又沉又长!跟个旗杆似的!扛着它在雪窝子里钻,一钻进大山就十天半月不回家!专干猛兽!野猪那都算小点心!熊瞎子、冰霜狼、甚至听说过他年轻时候还撞上过一条残废了掉在那片的独眼雪线蛇,都是跟房子大的东西!”
“枪?这么长的?”
艾尔玛惊讶地微微张嘴,伸出手臂努力想比划乐说的长度,但显然差距很大。
“对!就这么长!”
乐肯定地点头,语气里满是崇敬,
“真家伙!比普通兵营里配发的步兵长枪还长一截!枪尖开了血槽,寒气逼人!我爹耍起来,嘿!”
他用力一拍大腿,眉飞色舞,
“在村里那片打谷场上练,枪身一抖,红缨子跟着哗啦啦地转!远看像团跳动的火焰!近看能吓死个人!枪头带起呜呜的风声!扎、刺、挑、拨!虎虎生风!气势能压倒一大片!”
乐模仿了个舞枪的动作,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感:
“就那么练!看得我们一群崽子眼睛都直了!都觉得他是整个霜牙沟……不!是整个风之国最厉害的大侠!”
“那后来呢?”
查理似乎也被这描述吸引住了,咽下嘴里的饼,追问道。寒冷似乎暂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后来?”
乐的语气瞬间低沉下去,脸上的光彩也暗淡了许多,
“大侠?呵……大侠也得吃饭,也得养家糊口啊!”
他靠在窗框上,外面的强光照着他侧脸,看不清具体表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那年雪灾来得邪乎,大雪封山,封了快两个月。动物要么饿死,要么躲进了深山老林子最深、最危险的石头窝子里,根本找不到踪迹。”
乐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想那段艰难的岁月:
“村里能吃的都吃光了,草根树皮都扒拉干净了。我爹……”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实在没办法了。村里几十口子,饿得眼睛都绿了。他只能带着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红缨长枪,硬着头皮闯进了那片连老猎户都不敢进的……‘冻鬼峡’。”
“冻鬼峡?”艾尔玛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斗篷边角。
“那地方据说邪门得很!”咕咕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脸色凝重。
“你去过?”查理瞥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哈哈哈。”咕咕尴尬一笑。
“那你说个屁老鸭子,别插嘴。”查理没好气地回道。
乐继续讲述:
“里面风雪刮在人身上跟刀子割似的,常年不化的大冰壳子悬在头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下来。更别说那些藏在冰窟窿里、饿疯了的猛兽了。”
“他去了几天,没回来。我娘当时身子骨已经很弱了。我天天跑到峡口边上等,从早等到黑,只有鬼哭一样的风声。”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车轮碾雪的“咯哧”声。
“第七天,”
乐的声音低了下去,
“村里几个胆子大的后生,咬咬牙结伴进去找……在背风的一处悬崖底下找到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
“冻鬼峡深处一个巨大的冰锥砸下来……就埋了半截身子在冰碴子里……一条腿被砸断了……失血……活生生冻僵了……”
乐沉默了。他看着窗外流动的雪景,不再说话。那强烈的阳光照着他年轻而风霜的脸,却照不进他那瞬间变得深不见底的眼底。
艾尔玛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用手捂住了嘴。
查理看着乐,眉头紧皱。
咕咕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乐才像是调整好了情绪。他扯了扯嘴角,但没什么笑意:
“我爹就这么没了。临死前怀里还死死抱着他那杆红缨枪的枪尖……枪杆子断成了三截……”
他再次停顿,然后猛地挺直了背,声音重新变得洪亮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
“打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什么狗屁大侠!能打、能耍威风有什么用?没钱!没势!连婆娘娃都护不住!冻死在荒山野岭连个收尸的都难!”
他攥紧了拳头:
“我就一个念头!走出去!变强!出人头地!不学我爹那样光会耍枪、玩帅!得有本事!能挣口饱饭!让家里人不受冻挨饿!”
“所以你跑去当兵了?”
查理看着他,接口问道。
“对!”
乐点头,眼神锐利,
“那会儿正好碰上前线扩招,要打那些从地下巢穴里钻出来的恶兽。我就去了!啥也不会,就知道有把子力气!还有……”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脑子不笨,学东西快!什么刀枪棍棒,推演布阵,给发书就抱着啃,看不懂就问,练到手上起一层厚茧子!晚上别人躺下睡觉,我还在灯底下琢磨那些弯弯绕绕的阵图!”
他顿了顿,语气第一次带上点复杂:
“后来……被上面选上,说有个晋升的机会。要去什么……贵族子弟扎堆的‘演武预考’……考上了有官做,饷钱多!管饱!我就硬着头皮去了那地方。”
“怎么?考砸了?”咕咕似乎猜到了什么。
“砸?”
乐冷笑一声,
“考砸?老子理论笔试,第三!实操对阵演练,第二!当众考较枪棒功夫,老子把教导的师父都给逼退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草席上:
“最后他娘的评语下来!说老子……出身草莽!不懂礼数!没有敬畏之心!性子莽撞!怕将来进了体制,成了气候也只会耍狠!坏了规矩!不好管!”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娘的!不就是嫌老子是个穷山沟子里出来的泥腿子吗?不就是怕老子拳头太硬,将来压不住?!呸!”
“然后呢?”
艾尔玛小声问,语气里充满了不平。
“然后?”
乐的脸上现出一种深刻的讽刺,
“然后就把老子发配到这边境哨卡来了!给了个他妈的、顶着副指挥名头的‘苦差’!说是历练!其实呢?就是坐冷板凳!跟发配差不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鸟不拉屎,整天巡逻、操练,对付些不成气候的小魔兽崽子!有点功劳,上面功劳簿都记不到你的名字!全是那些……那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全是那些整天钻营巴结、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废物囊虫领功受赏!比如……马格那孙子!什么玩意儿!一身肥膘!全靠他娘的在王都当差的什么三叔公的关系!大字不识一箩筐!论本事?一百个他也不够老子一只手打的!结果呢?人家正牌将军!老子就在底下伺候着!”
他说得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着:
“后来你们来了……从下面杀出来……死了人……也是那狗东西在料理!他那德性?会把我们这些命当回事?什么勇者?什么功臣?在他眼里都是耗材!是功绩!是往上爬的台阶!”
查理听到“耗材”两个字,眼神闪了一下。
他想到了之前那些无名的勇者,那些柴薪。
乐发泄完了,似乎耗尽了力气,靠着车厢壁喘了口气。车厢里只有呼啸的风雪声和他粗重的喘息。
查理沉默地从自己腿边的包裹里摸出一个铁皮水壶,伸手递了过去。
“喝点?”
他的声音不高。
乐喘了几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查理递过来的水壶,又看了看查理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接过水壶,拧开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凉水。
“哈——”
凉水似乎稍微压下了他心头的邪火。他把水壶盖好,并没有立刻还给查理,而是放在自己身边。
他盯着水壶,像是在整理思绪,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声音稳定了些,带着经历风霜后的疲惫和解脱:
“然后……他就死了。被你砍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查理,
“说实在的,我看到那孙子被你一剑劈开头盖骨的时候……当时老子心里……”
乐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认真:
“比喝了一百碗烧刀子还痛快!真的!虽然知道这事儿麻烦大了……但不瞒你说,就是痛快!老子在这个鸟地方当了几年的副指挥!憋屈够了!要不是有那身规矩压着……老子早自己动手宰了他了!”
查理扯了扯嘴角:“你倒是敢说。”
乐嗤笑一声:“有啥不敢的?那王八蛋死了活该!为民除害!老子这点破事压心里多少年了,说出来还真他娘的爽快!”
他把水壶抛回给查理,忽然咧嘴一笑,刚才的愤懑和疲惫都消失无踪,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爽朗样子: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秃噜了!怎么着,老哥几个,还有艾尔玛丫头?过瘾不?比冻饼有意思吧?”
咕咕赶紧竖起大拇指:
“过瘾!太过瘾了!乐老弟你这人生经历,够写两本戏文了!精彩!比那些贵妇人爱看的才子佳人强一百倍!”
艾尔玛用力点点头:
“嗯!乐将军你……你爹很厉害……你自己也很了不起……”。
乐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艾尔玛对他的称呼又变回了“将军”,
他似乎对自己两个身份的切换已经完全接受。
查理接过水壶,也灌了一口凉水,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刺激得他头脑清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