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敞开的瞬间,一股比车厢内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混合气味涌入。那不是刺鼻的香气,而是一种融合了陈年贵重木料、精细抛光金属、昂贵皮革、稀有精油以及……精心打理无尘环境的独特气息。它不冲人,但存在感极强,带着一种无声宣告地位的力量。
车门下方,深红色、绒毛极其厚密的绒毯从铺满台阶延伸到视线尽头。查理第一个从马车里钻出来,穿着厚重皮靴的脚踩在那柔软异常的地毯上,鞋底瞬间陷入了至少一寸深的绒毛里,像是踏进了刚落的积雪,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支撑感和舒适度,没有半点冰凉。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靴子边缘沾染的外城泥点,在那纯红如血的毯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殿下,请移步。”
乐低沉平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车门外半步的位置,身体挺直如标枪。那张年轻、因褪去面具而线条分明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睛平视前方,专注得像在执行精准的护卫流程。昨晚驿站里那个勾肩搭背、骂骂咧咧的乐仿佛只是幻象。他微微躬身示意,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查理没多说什么,迈开脚步,踏着那厚得惊人的红毯向前走去。
艾尔玛紧跟在他身后下车,脚刚踩上地毯,那难以想象的柔软触感让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啊……”
像是怕踩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脚都抬慢了几分。她那双漂亮的紫眼睛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巨大的新奇,飞快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又紧张地垂下,盯着自己沾了尘土和雪迹的鹿皮靴子在洁净的红毯上印出的淡淡痕迹。
咕咕最后一个爬下来。老头站在红毯上,先是低头用脚尖使劲碾了碾那厚重得不像话的绒毛,又抬起脚板看了看鞋底,脸上立刻堆满了市侩的、毫不掩饰的贪婪笑容:
“我的亲乖乖!这毯子!啧啧啧!厚实得能把人埋进去!真他娘的……值钱!”
他小声嘀咕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酒店大门两侧肃立的门童身上那身笔挺簇新的深蓝色镶银边制服,
“嘿!这衣裳料子也好!瞧着就贵!小大人!咱们进去歇脚的地儿真有这么好?”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酒店的正门极其高大宽阔,是由两扇不知名、流淌着温润金光的沉重深色木料制成,上面雕刻着极其复杂精美的星图纹饰。
门框本身就是四根需要数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洁白得没有丝毫瑕疵的巨型石柱。每根石柱的底部都包裹着同样散发着温润金色光泽的金属底座,刻有繁复的卷草花纹。巨大的门廊仿佛一个开凿在华丽山体中的神圣入口。
门内,空间豁然开朗。
首先冲击视觉的,是那高得令人仰望的穹顶。顶部的材质非金非木,呈现出一种类似深邃夜空的暗蓝色泽,不知用什么手段,如同真正的夜空般点缀着无数细密闪烁的光点,如同镶嵌的星图,柔和而神秘的光辉洒落,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毫不刺眼。
四面的墙壁也是同色系的暗色系石材,但每一块都仿佛精心挑选,色泽均匀过渡,表面平滑如镜,在星辉下隐隐流动着暗光。墙壁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浮空水晶壁灯悬浮着,散发出更加明亮柔和的光晕。
脚下,刚才门外的深红厚毯一直向内延伸,铺满了几百平米的整个开阔大堂地面。毯面之上,错落有致地安置着极其讲究的、线条简约而优美的休息座。
座椅面料如丝般柔滑,一看就是顶级货色。座位的间隙处,散落着巨大的陶瓷或水晶种植着不知名的、即使在寒冬也青翠欲滴的耐寒植物的花钵,枝叶被修剪得一丝不苟。
正对大门的尽头,是一座弧形的巨大台面,应该是酒店的前台。台面由一整块如同墨玉般深邃纯净的黑色石料打磨而成,油光水亮得能映出人影。
台后站着数位身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类似贵族礼服的黑色燕尾制服的侍者。他们站姿挺拔,神情专注而恭谨,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如同训练有素的蜡像。
整个空间异常的安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极其细微、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气流声。查理他们的脚步声完全被厚毯吞没,他们几个人站在这庞大的空间里,渺小得如同误入神国仙境的凡人。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空间感和静默造成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这……”
咕咕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气音。老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贪婪地扫过每一处细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摸旁边最近一根支撑小区域顶部的金色金属雕花支柱,手伸到一半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艾尔玛已经完全僵住了,小手死死攥着查理披在她肩上的那件已经沾了污渍的貂裘边缘。
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几乎要窒息的局促不安。这地方太亮、太干净、太安静了,和车外的世界、和她熟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头闯进了瓷器店的野牛。
乐的神色倒是没有丝毫变化。他步履沉稳地走在查理身侧靠前半步的位置引路,仿佛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目光平视前方,如同精确的导航仪,每一步都踩在最佳路线上,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无形的“主人”路径。
“请随我来,殿下。”
乐的声音在大堂空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语速适中,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将前方引导。他甚至没有看那几个在大堂两侧无声侍立、穿着银边白色礼袍、态度比门外门童还要谦卑、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引导侍者一眼。
他们一行人走过这广阔得令人心悸的空间。靴子踩在厚毯上发出的微弱沙沙声是他们唯一的存在证明。
前台后那些身着燕尾礼服的侍者早已看到了他们,目光在查理那头显眼的银发、略显破旧带着污迹的貂裘以及……他身后跟着的、抬着那个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瘆人的长形木箱的几个旅馆杂役身上扫过时,虽然他们的职业素养让他们立刻收起了所有惊异,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是被查理敏锐地捕捉到了。
领头的一位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带着金丝单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更为考究暗纹燕尾服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了出来。他步履极其标准地走到乐面前一步远处停下,身体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十五度角鞠躬,脸上堆满了无懈可击的、程式化的恭敬笑容:
“尊敬的乐指挥大人!能在此处迎接大王子殿下尊驾,实乃贾巴沃克无上荣光!”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受过特殊训练的悦耳腔调。他目光没有直视乐,始终垂落在乐胸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乐身体微微前倾回礼,幅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倨傲也不过分谦卑,声音同样平稳无波:
“安德鲁总管。辛苦了。殿下旅途劳顿,请即刻引领前往预约的休息区。所有行程安排,照王令执行即可。”
他说话条理清晰,直奔主题,没有一句废话。
“是!请殿下与诸位贵宾放心,一切早已备妥!”
安德鲁总管再次深深鞠躬,姿态标准完美。他立刻侧身,做了一个极其恭敬的引导手势,动作如同舞姿般流畅,
“乐指挥大人,殿下此行预备的歇息之所乃是塔楼东侧的‘侯爵安息套间’。请随我来!”
“等等,”
查理瞥了一眼还僵在原地、局促得几乎不敢抬头的艾尔玛,皱了皱眉,直接开口对那总管说道,
“安排几个得力的侍应生,立刻准备热水、新换洗的衣物,按……”
他目光在艾尔玛身上扫过,略作思考,
“按我们几个人的尺寸,速度弄来。加急。价钱不是问题。”
他知道这些东西乐肯定会安排,但他想用行动缓解艾尔玛那种格格不入的紧张感。
“尊贵的殿下放心!”
安德鲁总管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应诺,同时飞快地对着身边一位侍者做了个手势,
“塔米!立即按最高优先级执行殿下的吩咐!这位小姐的衣物按最高规格准备!三刻钟内备齐送至东塔!”
被点名的年轻侍者一个激灵,飞快地小跑着离开。安德鲁总管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卑热情:
“殿下细心关照随侍,实在令人感佩。请放心,贾巴沃克定竭尽所能!”
“那就好。”
查理点点头,没再多说。他感受到艾尔玛攥着他貂裘的手指微微松了松,虽然脸还红红的,但至少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感激。
一行人继续向前。在安德鲁总管无声而精准的指引下,他们穿过宽广的大堂,走向一侧的通道。通道极其开阔,地面依旧是柔软的深红厚毯,两侧墙壁并非大堂那种暗色的巨石,而是换成了象牙白色、光洁如镜面的高级石材。墙壁高处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浮着更加迷你的金色镂空星盘灯饰,如同漂浮的星辰。
通道两侧分布着高大的、同样流淌着温润色泽的沉重木门。门扉紧闭,上面悬挂着镶嵌不同图徽或刻着古语铭文的雅致门牌。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变得更加私密一些,依旧是昂贵而复合的木香精油味。
乐一直保持着引路护卫的姿态,目不斜视。咕咕却闲不住,小眼睛一边滴溜溜看着那些紧闭的、价值连城的厚重木门,一边凑近乐的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语调问:
“乐老弟……乐大人!这地方……看着就是个睡觉的地儿?咋这么讲究?这一路过来,光是那点灯的玩意儿,就没一个便宜的!你瞅瞅这墙!摸一把都得要钱吧?还有那安德鲁老小子,瞧那点头哈腰的劲儿,老头子我这鸡皮疙瘩掉一地……”他搓着胳膊。
“贾巴沃克,”
乐没有回头,声音同样压低了点,但语调清晰,像是在解说某处军阵布置,
“王都接待顶级外宾和显贵的指定场所。建造它的每一块石头、布置的每一盏灯、使用的每一种材料,乃至仆役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有联盟标准手册对照。这地方不是‘睡觉的地儿’,是王权的延伸,是联盟的脸面。”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理。
“联盟标准?”
查理接口问了一句,看着头顶漂浮的星盘灯,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工业流水线产物。
“对,”
乐回答依旧简洁,
“具体标准卷帙浩繁,下官未能尽数。但核心一条:凡此处陈设器物、空间格局乃至仆役仪容,必须达到能让居住于此的贵客感受到其身份地位远高于王国平均水平三十个等级以上的差距感,同时确保其体验无可挑剔,如同身处联盟核心圈层。”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造价和维护费用,自然由国库支付。”
最后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意味。
“三十个等级?呸!那帮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可真能琢磨!”
咕咕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不过立刻又缩回了脚,因为唾沫星子落在了光洁如新的象牙白石面上,留下几点湿痕。他心虚地瞥了一眼前面引路的总管,发现对方好像没看见,也可能是假装没看见。
“……”
艾尔玛在旁边听着,似懂非。
转过了几道宽阔的弯,前方出现了一部巨大的、由四根雕满星纹的金色金属柱支撑起的封闭式升降梯,安德鲁总管亲自在一块闪耀着复杂符文的水晶板按了几下。
升降梯的门无声滑开,内部空间同样极为宽敞,铺着浅金色薄毯,镶嵌着柔和的光源和光滑的金属壁板。
“殿下,诸位贵宾,请。”
安德鲁总管躬身。
电梯平稳上升,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
电梯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平滑无比的水晶镜面,清晰地映出众人有些沉默的身影。查理看到镜中的自己:银发凌乱,貂裘上沾染着旅途的尘土风霜,眼神带着一丝审视世界的锐利,与这精致环境格格不入。艾尔玛更是紧张得几乎要把自己缩进那件貂裘里。咕咕倒是饶有兴趣地借着镜子整理自己歪掉的腰带。乐一如既往,面容平静地站得笔直,像一尊守护神的雕像。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片碎裂的悦耳铃声。门开了。
一股与楼下大堂类似、但又更加私密、带着某种类似雪山融雪后冷冽又空灵气息的气流涌了进来。
门外的景象,再次刷新了几人对“奢华”的认知。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平台空间,如同漂浮在空中的私人花园,或者说,是一个小型的、独立的观景台。脚下铺着一层不知名材料制成的、带有细小颗粒状的淡蓝色晶砂地面,踩上去既坚实又如同踩着极其细腻的流沙,脚感奇特。
环形平台的四周边缘,竖立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巨大落地水晶窗。窗外没有围墙,视界开阔得令人心旷神怡!整个王都内城的核心区域——包括那些精致的小楼、规划整齐的绿地、更远处隐约可见的王宫金色圆顶和更远方的雪山轮廓——全部毫无遮挡地尽收眼底。阳光透过巨大的水晶幕墙洒落,将整个空间照得无比通透、亮堂。
平台中间,错落摆放着几张巨大的、材质如同凝固的星光一般的半透明懒人沙发和线条极其优美的单人软座,颜色是纯净的蓝白渐变。
靠近内侧,是一个完全开放式的、设计感十足的巨大客餐共享区域,有弧形吧台、造型夸张犹如艺术品的灶具以及巨大的流线型长桌。所有设施的边角都圆润而流畅。
“这……只是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