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刮得像鬼叫,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阴魂不散的寒气。陈默缩在墙角那堆已经快被耗干的枯草渣里,像被抽了骨头的冻鱼。陈忠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拱了进来,把那碗豁口破陶碗塞到他怀里,又在他紧挨着的枯草堆上,放下半个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借着破窗纸透进来的惨淡月光,能看出那是个用杂粮混合了不知什么碎草叶,粗粝得如同砂纸的表面早已干裂的饼子。边缘甚至长了一圈细微的白毛,散发着浓烈的、过头发酵后的酸馊味。
他手指冻得麻木,只机械地摸索过去,把那个冰冷扎手的硬馍抓在手里。虎口伤口被脏污泥污糊着,结成暗红色的痂壳,一动就扯得钻心疼。他不管不顾,张嘴就啃。牙尖磕在硬馍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刺鼻的酸味和土腥草屑一起塞满口腔,刮得喉咙生疼。他死命地嚼,用力地咽,动作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抽干了灵魂后的麻木。冰凉的馍渣子顺着食道滑下去,像一团冰冷的石头,坠在早被酸水蚀痛的胃袋里。
破屋死寂。陈忠蜷在不远处另一团草屑里,像一堆枯败的老树根,没有一丝声息,只剩下微弱的气流进出。夜枭的啼叫偶尔从远处随风飘来,又瞬间被黑暗吞没。
只有陈默自己的咀嚼声,单调又执拗,在他空旷的脑子里反复砸响。
一下。
又一下。
一个清晰锐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撕裂夜幕,蛮横地插进他僵死的大脑——
柳如霜那张描着猩红嘴、涂着厚粉、鼻孔微张、努力压制塌鼻轮廓的脸,她杏眼里流淌的怨毒快意。她尖利的声音穿透白昼的喧嚣:“陈家米缸空得能跑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画面猛地切换!
赵谦摇着那把描金花鸟折扇,油滑慵懒的腔调在耳边响起,薄唇里吐出字字毒针:“……金丝雀……焉能栖此茅草窝?”
他额角那异常光洁、毛发稀疏的区域在阳光下被暴露无遗,清晰的发际线撤退的痕迹。
再切!
王二彪那口吐在脚边泥水里的浓痰!那双三角眼里的鄙夷穿透时空:“穷疯了吧?!拆了这鸟屋!卖了你们爷俩去矿山填坑!三天!”
他那油腻的手掌拍在脸上!一下、两下、三下!油腻感、刺痛感、连同他喷出的腥臭口气!
最后定格!
地上那滩臭泥沟!那块淹没在污秽黑泥里的一钱银角子!
“啪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里异常刺耳!陈默身体猛地一僵!牙齿差点咬到舌头!他茫然低头。
手里半个酸馍几乎被啃光。而怀里被他下意识紧紧勒在胸口的那只豁口破碗……豁口旁边本就薄脆的碗沿,竟被他刚才无意识紧勒的手指,硬生生又捏碎了一小块新的豁口!
粗粝锋利的碗沿豁茬瞬间割破了虎口伤口边尚算完好的皮肤!一股滚烫的液体在冰冷刺痛的虎口位置炸开!暗红粘稠的鲜血混着原先干涸的污血污泥,从豁口和手指的缝隙里无声地渗了出来,沿着碗壁粗糙的黑垢,慢慢往下淌。
“嗬——!”
一口浑浊的、滚着腥气的浊气猛地从陈默喉咙深处喷了出来!冰冷麻木的身体内部像被点着了一个炸药桶!所有被压抑的屈辱、不甘、被人肆意踩踏玩弄的憋闷、被当做踏脚石的愤恨……像是沉睡的熔岩冲破冻土!
打工打工!
上班可以忍!加班可以忍!绩效被扣可以忍!ppt改27版可以忍!
唯独欠薪不行!
吃了干活的饭,就得给结干活的账!
被顶了黑锅不行!
干了活儿功劳是别人的黑锅背身上?没这个道理!
他的胸膛像被灼烧的风箱一样剧烈起伏起来!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灰尘和酸馍馊味灌入肺中,每一口都像吸进了滚烫的铁砂!身体深处的寒意被这股爆烈的狂怒驱散!冻僵的血液骤然奔涌!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血管里奔突的不再是冰冷的麻木,而是岩浆般的怒火!
老子穿越前是社畜!是窝囊!是没尊严的牛马!
可老子干活了!老子就该拿钱!老子不欠谁的!
穿越了倒好!
钱被欠着!锅被顶着!还要被拿来当垫脚石给狗男女铺锦绣前程?!
“草……他妈……”
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被怒火烧劈的咒骂!他攥着破碗和残存小半个酸馍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咔咔作响!那只破碗的豁口边缘几乎要陷进他的掌心肉里!
“打工人可以忍加班……”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骇人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撕咬出来,带着血腥气的咆哮从胸膛里炸开:
“不能忍他妈的欠薪!还——背——锅——!”
吼声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陈年积灰簌簌落下几缕,掉在草堆上。
“唔!”墙角传来陈忠被惊醒的短促呻吟和更剧烈的咳嗽。
陈默却浑然不觉。他被这股滔天的怒焰顶得坐直了身体!血液在滚烫沸腾!脑子里不再是混沌绝望的泥潭,而是一片被怒火烧穿了的扭曲天空!柳如霜得意洋洋的脸!赵谦居高临下的冷笑!王二彪踹门的蛮横……所有加诸于身的屈辱,都成了愤怒回炉的原料!一个无比清晰的认知在烈焰中成形:
他们踩着他立人设!他们吸着他的血骨攀高枝!他们还捏着他的债据能随时要他的命!
绝路!
轰隆!他脑子里像有道无形的闸门被这愤怒瞬间轰开了!滔天的洪流冲垮了自怨自艾的堤坝!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本能和“老子就是干了活必须讨账”的犟种劲儿在他血管里野草般疯长!撞碎了绝望!只剩下一个念头烧得他灵魂吱吱作响:活下去!咬死他们!把欠了的都抢回来!撕碎他们那套“人设”!
目光如同失控的烙铁,在这逼仄、昏暗、充满腐朽气息的破屋里疯狂扫射!寻找任何能打破这绝境的尖角!
土墙?裂缝里只有陈氏族谱废纸。
水缸?裂得快要散架。
桌子?三条腿垫着半块砖。
破碗?豁口扎着手淌着血。
枯草堆?快被他薅成了秃子。
就在目光即将被这满眼贫瘠点燃又一次绝望的瞬间!
墙角被风吹动的那一小堆、没被完全扒散的枯草碎叶底下——被压在最底层、几乎和泥土冻在一起的边缘——
一抹刺目的白!
不是灰!不是枯草黄!是在这满室灰黑中,异常突兀的纸张的惨白!
陈默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什么?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带着一股不要命的蛮力!不管虎口撕裂的伤口,也不管酸馍掉了,一把掀开那块压在最上面的沉重木柴!粗粝带着冰碴的草屑哗啦作响!下面泥土和草梗冻在一起。
他伸出那只淌着血的脏污大手,不管不顾地抠!指尖深深陷入冰冷湿硬的泥块!用力!指甲缝很快塞满了黑泥,裂开的口子被泥灰糊得更痛!他一心只奔着那一点白!
终于!
他用指头带着泥,捻住那惨白纸角露出的边沿,猛地一扯!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