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绒毯从木台子顶一直铺到条凳缝隙里,沾满草梗、泥屑、茶渍和不知名的污黑斑点。香风是浓的,劣质的脂粉香、熏衣的廉价干草甜香、陈年檀香头气味,混着人身上捂出来的暖腻体味,在寒气未褪尽的露天棚下熬成一锅浑浊的汤药。陈默缩在紧贴木台支架的条凳末端犄角。身下红绒坐垫早已泛油发亮,结着板硬的茶垢。
那块拳头大的干饼硬得像晒透的土坷垃,裹在怀里最后一片没沾馊油的干荷叶里。他摸出来时动作有些僵,枯瘦指头在硬饼边角上搓了搓。冰凉的表面落满棚顶掉下的细灰。风一吹,灰扑簌簌往油亮红绒上洒。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冻麻的牙关生涩地摩擦着粗硬的饼渣,像磨盘碾着铁砂。那点可怜的热气,全靠着捂在怀里焐出来的那点微薄体温。
眼前晃过各色绣工繁复的锦缎袍角。墨竹暗纹的杭绸直裰走过,袍角拂过他光杆腿上那截露出的、冻得发紫的踝骨。云锦对襟开衫扫过,带起的风裹着冷香灌进他扎着草绳的后腰空荡处。杯盘叮当。前排递着细白甜瓷盖碗,里头澄澈的碧绿茶汤蒸腾着白雾,旁边小碟摆着三两样精巧点心。
胃袋被干硬饼渣摩擦得酸液翻涌。喉咙里噎得像堵了砂石。陈默又掰下一块更小的饼角,默默塞进干裂的唇缝间。舌尖尝不到任何味道,只有刮喉的粗粝和死板的糠味。棚顶寒风吹过条凳缝隙,带着哨音钻进他空荡的裤脚管,激起一片细密麻木的鸡皮疙瘩。
***
“哟——!”
一个拖着长腔、滑腻油润的嗓门在他斜前方猛地拔高,像根油腻的勺子刮过锅底。
陈默正低头舔着干饼上最后一点浮在指头上的碎屑。后背毫无防备地被一股不大不小、却带着精确冲撞力量的力道猛地一顶!
“咣当——!”
手里豁了口的粗陶茶碗脱手飞出!
大半碗冰凉的、漂着两片黄枯茶叶梗子的茶水泼了个干净!
油腻浑浊的褐色茶汤精准地、汹涌地——
全数浇在了他自己的两条光杆腿上!又顺着裤腿流淌,灌进了那双破了洞、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破草鞋里!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骤然咬噬!腿腹肌肉猛地抽搐!
他惊得猛抬脸!对上赵谦那张微圆、带着夸张关切假笑的脸。这人今日穿了身簇新的靛青团花缂丝直裰,光鲜得能晃瞎人眼。他右手还端着个精美绝伦的粉彩薄胎瓷盖碗,里头清透碧绿的茶汤浮着细小银毫,香气清远。
“陈大少爷?”赵谦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在油滑腔调下窜动,“喝什么浑汤沫子呢?”他眼皮往下翻了翻,眼神像扫视一堆垃圾,在陈默脚前泼洒的褐色汤水和粘满饼屑的豁口粗陶碗上溜了个来回。
他手里的粉彩薄胎盖碗优雅地往前递了半分,袅袅茶气蒸腾,声音陡然拔尖,字字裹着做作的惊讶和恶意:“瞧这寒酸气!陈少爷莫不是连正经的明前龙团都喝不起了?只能啃这玩意儿——”
他下巴朝陈默还捏在手里的半块糠饼一点——
“就着这沟渠浑水?”
哄笑声立刻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几个就近坐着的绸缎公子哥儿们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趣味。
“啧啧,赵兄说话还是太含蓄了。那浑水,怕比沟里的还浑两分。”
“可不是?陈秀兄这品味,啧啧,独特!喝下去怕比吞苍蝇还难受吧?”
哄笑愈发响亮起来。
刺骨的冰冷从湿透的裤管黏在皮肤上,寒气针扎般往骨髓里钻。胃里烧灼的酸液混着那点糠渣在翻腾。
一个身影挤进那片哄笑的间隙。湖水蓝的织锦夹袄在稀薄晨光下闪着一层廉价的光泽,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风领簇拥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粉脸。
柳如霜。
她一手用一方崭新的、刺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绢丝帕子,极其夸张地掩住了整个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描得极其黑细、此刻却弯着不加掩饰的刻薄笑意的杏眼。那帕子掩得严严实实,从里面闷闷地飘出几个字,又轻又毒:
“一股子……穷酸棺材味儿!”
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穿哄笑。
哄笑声浪瞬间拔高了一倍。周围目光更加聚焦,像无数根滚烫的针尖,扎在陈默周身每一寸毛孔。
脚下的茶汤冰凉透骨,黏腻不堪。被泼湿的光杆腿在寒风中如同浸泡在冰碴子里。豁口粗陶碗翻倒在地,碗底那点残余的浑浊茶水正无声地洇开,在油亮的红绒毯上,形成一滩越来越大、深褐色的污迹。
陈默攥着那半块干硬糠饼的手指微微痉挛,骨节泛白。身体每一处被冰冷刺痛的感官仿佛都在尖啸!耳朵里灌满了鄙夷的哄笑和那女人刻意放大的“棺材味儿”。胸腔深处被顶得生疼的怒火裹着寒气翻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混杂着脂粉暖香和油腻体味的空气涌入肺叶。那股翻腾的怒火被强行压下去,冰成了胸口一块沉甸甸的硬物。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被冻僵的滞涩感。枯瘦的手指伸向那个翻倒在地的豁口粗陶碗。
他捡起碗。
碗壁冰凉粗糙,豁口边缘沾满混合了红绒油污和尘土的黑褐色泥垢。
碗底残留着几滴浑浊不堪的泥水。上面还漂浮着两片枯死的黄茶叶梗子,像两具泡烂的浮尸。
他没看赵谦那张油滑讥讽的脸,也没看柳如霜那方捂得严实、底下笑意恶毒的丝帕。
目光落定在那半碗如同泔水般的浑浊残留。
他捏着豁口碗。
沾满饼屑的、冻裂起皮的嘴唇贴近碗沿那点浑水。
然后。
伸出舌尖。
极其缓慢地、在碗底残余的那点浑浊污渍上,
仔细地、认真地,
舔舐了一下。
动作清晰,甚至带点笨拙的仔细。
仿佛在品尝琼浆玉液。
下一秒。
他抬起头。
脸上没什么表情,眉毛尖上还沾着一点干硬的灰黄色饼渣。嘴唇却微微咧开一丝细微的弧度。
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如同冷水煮砂石的咕噜声:
“味儿……”他含糊地嘶声说道,舌头卷了卷唇上的污垢泥水,“……是有点重。”
顿了顿。
沾着泥浆水渍和饼屑的嘴角似乎往上提了一下。
清晰吐出几个字,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农夫山泉……”
“有点甜。”